顧不得夏立妍探尋的眼神,林清光幾步追上去,和雲熙并肩走着,低聲道:“我曉得你不忍心,但你要信得過丹領出身的金副領,她們不是把拷打人當作取樂的酷吏,用刑的目的隻在于問案。”
“你也覺得是我的心太軟了麼?”雲熙低着頭,隻肯往前走。
“非也。”林清光真想立即說開了,才好去牽那雙白淨的手,但時機不對,女科頭名隻好按捺着,跟着她的步調邊走邊解釋:“雲熙,你還沒去見過太平縣的遺民吧?即便隻是個縣城,一座城的人所剩無幾,其中罪行已是觸目驚心罪大惡極。這些年來,河務可還做下過同樣的案子?為了滅口又罔殺了多少平頭百姓?你以為羁押入京的,不一定知情麼?”
“難道不是麼?”雲熙側過臉,林清光借着月色,看清楚了身邊人緊皺的眉心,還有唇瓣上開裂的縫隙。
“能随侯爺進京的,九成九是涉案官吏。這些年皇上歲歲撥款,是為了天下長河安甯,百姓耕種收獲。可這銀子卻成了河務乃至工部上下中飽私囊的歸處,一分一厘皆是血仇。”林清光深吸口氣,她知道雲熙不是聽不懂,可她從小到大,父母寵愛、朋友交心,還沒經過這世間的豺狼,自然也有一顆最柔軟不過的心。
“你再想想,小褚長史其實還沒查到什麼,就被追殺,差點死在太平縣城外的山野中。若她真是不測,你連她的屍首在何處,都不會知道。說不得,還會安一個貪圖玩樂不知所蹤的惡名。”林清光将最難聽的一句話說出口,便聽到雲熙粗重的呼吸。
可雲熙仍未停下腳步,又走了一段路,她才道:“林清光,明日用刑的話,我怎麼才能不露怯啊?你見過那場面麼?”
公主府的問詢,沒有預料中順利。太平縣遺民能活下來,但面對這一生最為凄慘的往事,即便有心,一時間卻問不出什麼。
禇良面色如常,隻是将筆又潤了潤,擱了下來,阻攔了急切的賽關索,起身走至小院正中,拱手朗聲道:“諸位鄉老,我年少,卻非不經世事的人。我出身孤苦,不知生身父母,為宣城外村中禇氏老妪收養,得了個姓名。可我福薄,阿婆在我十歲上就故去了。那時候為了換藥給阿婆治病,我險些賣身為奴。”
這些事,整個公主府知情的,從前隻有穆陽和清沐兩人。旁人隻道六殿下待長史極好,隻道是禇良的運道太好才能得此機會平步青雲。
“可天不絕我,自該拼命。我來了京都,卻在第二場考試中病倒了。這一次錯過了女科,卻不知何時再考?如今諸位也都曉得,我成了六殿下府上的長史,能出京都,為皇上、為六殿下效力。可見命途一事,時運是一回,自身能否抓住又是一回。”
禇良見大夥都擡起了頭,略想了想,才接着道:“鄉老們遭逢大難,一座城的人都死了,你們卻能活下來,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我知道回想起來百般滋味,說不清楚不肯去說,死去的親朋故舊仿佛在眼前,是鄉老們不願提及的心頭傷。可今日的躲避,是讓親者痛仇者快,是給了那些污吏機會!”
太平縣遺民的眼神終于起了變化,從麻木到閃爍,依稀浮現出痛楚、憤恨、焦躁難安……
站在院子門口,穆陽低頭,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清漣慌慌找出手帕,帶着啜泣,低聲道:“殿下,小褚長史……這麼難的麼?”
禇良仍是沒提穆陽在宣城的陪伴,然穆陽沒有回答,放下心轉身離開。
“……禇良懇求鄉老們,沒有回避細細答了,待此案審完,大夥重得自由,過什麼樣的日子,自己皆拿主意。或留在京都學門手藝,或重回鄉裡找生計,一顆心能安,總好多如今的日子。”
這時候衆人皆是意動,吳紡娘深吸口氣,正欲開口,身旁一直坐着的陳玥,低聲道:“小褚長史,我先說吧。”
她久病難治,命不假年,眸子裡閃着希冀的光,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能給田家的仇出一份力,死後也能見小皖的爹了。”
禇良颔首,重新落座,拿起了筆。
她并不擅長問案,自是賽關索問、她來記。陳玥病弱,回答的慢,卻是有理有據。半個時辰,她斷斷續續說完,幾乎要厥過去。
賽關索看完禇良的記錄,起身請陳玥畫押,連忙着人送她回房歇下。
有了這樣的開頭,吳紡娘緊随其後,如此大半日,才問了七八個人。兩人拿着口供回刑部,已經入了夜。這時才知道,裘遷已有把握,而雲熙還是束手無策。禇良欲要追去,高奕行叫住了她,就口供接連發問。
問的都在點上,禇良和賽關索一一答過,又有啟發,一起謝過高奕行。
“你們隻是略欠經驗,這一次自然能做到完備。”高奕行将口供還給她們,道:“但願雲寺丞明日能有個好開始。時日不早,都回去好生歇一歇。”
“是,高禦史,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