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這一間禅房,布置與從前無二。這幾年禇良陪着來過幾次,卻是頭一次在此過夜。
今日起得晚,此刻尚無睡意,倦于下棋,穆陽煮水,預備泡茶。
兩人相對落座,案仍是那一張,拐角的漆斑駁。禇良心頭一動,想起穆陽以手蘸茶,在這張案上寫下自己的閨名。
“郡主的名,也從你們了,卻為何……”禇良問道。
“畢竟不是皇室血脈,以示區别。”穆陽忖了忖,道:“是母後拟的,好像也有旁的交待,我是記不得了。”
“那,趙王殿下為何用國姓為封号?”禇良索性一氣問出來。
“你知道父皇心中愛重的女子,唯有母後麼?”穆陽将茶盞推過,見對面的人輕輕點頭,才道:“母後共育一女二子,在父皇心中,自然與我們是不同的。”
禇良低眉,思量之後,沉聲問:“臣入京都以來,瞧着卻……反倒是趙王有點冷落。”
“父皇因各種緣故納妃,才有我們三人。母後的意思,孩子終究隻是孩子,因而一應一般無二。”穆陽将宮中的細節講出來,道:“我因母妃故去,更多得照應。”
“這些年裡,父皇待我是真心疼愛呵護,可你細想——大姐姐的夫婿,是母後親自挑選的。二哥哥的妻子、側妃,也是如此。三哥哥的婚事,是他相中,得了回應,親去求來的。”
“臣記着……永嘉公主嫁入我朝,亦是康王求肯。”禇良帶着疑惑。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從前我也以為無二,如今卻看分明了些許。那時候二哥哥尚在,各方皆滿意,父皇順水推舟罷了。你瞧五哥哥的婚事,是半點不由人了。”穆陽帶着唏噓,歎道:“我也是今年才有些察覺,父皇又在我面前漏過口風,欲讓三哥哥出京巡邊。”
“彼時殿下再小心謹慎,康王心中也會存了芥蒂。”禇良脊背發涼,帝王心思,管中窺豹,隻見一斑。
“無妨,這是早就預料到的。”穆陽笑着與她添茶,道:“我料定,無論是趙王兄、康王兄,還是在外的梁王兄,即便撕破臉,他們也不會要我的命。大不了卷鋪蓋,和你歸鄉,禇長史得養我了。”
不過是玩笑話,禇良卻記在了心裡,當下不動聲色,道:“殿下想做的事,總能成。”
夜中品茶,耳聽鐘吟,漸漸的這些惱人的事,也就丢開了。論起字來,如今更是各有見解,說起來就止不住了。
“我瞧你自己練了一沓子碑體,倒是不錯的。《玄女碑》遒厚精古,入手雖難,卻打高了底子。”穆陽以指為筆,仍用茶水,與她示範,拆解筆法。
皓腕輕飄飄轉過,青色的血管一閃,禇良才回過神,連忙吞了半盞涼茶,遮掩過去,道:“原來是這般的,臣閉門造車,屬實自矜了。”
“非你的過錯,大多習文練字,又哪有那麼多師父?”穆陽打趣了一句,道:“我也不是都會的,碰上不會,也得請人教習。”
鐘聲已然停下,暖黃的燈,茶香也淡了。兩人不約而同開口:“我還不困,你呢?”
“咱們玩射覆吧?”穆陽笑盈盈開口,從袖中取出絲帕,也不等禇良應下,便起身繞過,在她身後蒙住了眼睛。
“殿下讓臣閉眼就是了。”眼前隻餘下朦胧的光,禇良本能仰起頭,尋着穆陽的方向。
“但已經蒙上了。”穆陽就站在了她的身後,雙手順着她的幞頭撫過耳際,落在肩膀上,道:“你不會起卦,便免去了。我心裡想了個東西,不是吃食,一拳可握。”
肩頭的素手隻是搭着,禇良卻挺直了腰背。她毫無頭緒,半晌後才啞着喉嚨,道:“妝鏡?”
手緊了一瞬,穆陽驚奇道:“你怎麼猜到的?”
“臣……瞎猜的。”禇良如實以告,果然聽來一聲輕笑,穆陽又道:“那你繼續猜,還是一拳可握,不是吃食!”
禇良已然開始在心裡描摹着佳人倩影,半晌才澀聲道:“玉佩?”
“不對,再猜!”穆陽應是歡喜不禁,彎下了腰肢,有細碎的發絲貼了過來,柔順細膩。
禇良低下頭掩飾着,雙手握緊腿上的衣料,遲疑道:“團扇?”
“還不對。”穆陽也察覺到了她的隐忍變化,因而也慢慢紅了臉,凝視着她的側臉,心跳不受控制的劇烈。
年輕的長史連臉頰也微微紅了,又猜了幾樣,還是不對。穆陽望着她,記住她十七歲之際,還有三分青澀的側臉,故作可惜,道:“你呀,果然猜不到了。罷了,倦了,安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