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離記得第一次遇見楊濯是在一個早晨,剛下過一場小雪。
大皇子緊緊牽着她的手穿過白虎門。身着甲衣的衛士分立大門兩旁。她不記得當時他們兩個是怎麼糊弄過去的,隻迷迷蒙蒙地記得地上的雪沾染了橘色,那大概是天邊的霞光。
她還記得她剛開始并不情願,因為他們三番五次出宮,加之這樣的行為違反了宮規,那些閑碎的宮人看了定要背後議論一番,如果告到皇後那結果似乎更糟糕。
大皇子因體弱從小被皇帝寄養在宮外涼州安定郡太守處,姜離作為安定郡太守養女和他一起在涼州長大,陪伴了他九個年頭。
兩個月前涼州羌人叛亂,饑馑遍地。大皇子生母陳皇後思念兒子,又出于安全起見,便一紙懿旨将兒子傳召回宮。
大皇子終于迎來了回宮的消息,收拾好行李,帶着陳媪高高興興地回了洛陽的皇宮。
對大皇子而言是回家,對姜離而言卻是脫離了義父的魔掌。可即使來了皇宮也不得安甯,那些宮人會在私底下議論她一個涼州來的貧家女是如何勾引大皇子得以入選掖庭成為秀女。她也隻能裝作不在意。
跑到一半,她突然掙脫了大皇子的手,立在原地。大皇子停步回首,怔忡地望着神情嚴肅的她。
“殿下。這不合宮規。您這樣不顧儀态地在街市上奔走,有失天家顔面。您以後也許要當儲君,這般浪蕩會招來小民非議……”
“什麼殿下,這裡沒有殿下。我是阿貓,你是阿狗。我們兩個是德陽宮的小黃門,哪條律法規定小黃門不能在街上疾馳了?”
姜離被這話氣的不打一處來,一時竟無言以對,少頃緩緩翕動雙唇似是要出聲,卻被大皇子突然伸來的手堵住。
大皇子露出頑皮少年的天性,滴溜溜地轉轉眼珠子,嘴角向上牽了牽,抛給她一個神秘的表情。
“噓。你難道不想見見蘇九娘嗎?我記得你上次可是目不轉睛地看完了她的表演。而且上次人家也說了願意收你當徒弟。”
他突然頓了頓,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蘇娘子的琴聲出神入化,在東坊她稱第一就沒人敢稱第二。多少人慕名而來,想拜在她的門下結果都铩羽而歸。某人掌握了這般好的機會卻不懂得珍惜,真是暴殄天物。啧啧啧。”
姜離聞言不做聲,略垂眸思索。蘇娘子的琴聲是極好的。她從未聽過這般優美的琴聲。
激昂處如驚濤駭浪直擊礁石,舒緩處如溪流潺潺出岩間。一把看似樸實無華、造型奇特的胡琴卻能在她手裡發出動聽的聲音。
這些奇妙的音符悄無聲息地鑽進姜離的耳朵,埋伏在她的心底,在某個寂靜的時刻躁動起來,令她情思踴躍,久久不能平複。
她此刻有些動容,因她也想有一把琵琶。念及大皇子今日的課業還沒完成便跑出宮,她頓時斂容,目光堅定。
畢竟殿下日後是要入主東宮的,可不能放任他這麼荒廢學業。
“殿下。妾對琵琶并不感興趣,殿下若是想賞樂,可以讓樂府安排幾個音律上乘的樂倡。但現在不宜玩樂,您還沒完成皇後給您布置的課業。更何況您出門時并未禀明皇後,皇後一定會怪罪您。妾希望您慎思慎行。”
大皇子氣憤姜離攪了雅興,面上浮現厭煩的神情,還夾雜着一絲憤怒。
盡管如此,姜離卻一點也沒有感到羞怯或者後悔。義正辭嚴,有何愧疚?
然而大皇子沒有理會她,而是拽着她的袍袖向東坊奔去。
寬大的缁衣穿在她身上本就松松垮垮,被他這麼一番拽扯領口險些從肩頭滑落。她隻能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後,不時踩到過長而垂地的衣裾。
大皇子突然止下步,她這時才回過神,得以整飾淩亂的衣擺。
然而她剛将垂落至臂彎的缁衣拉到肩頭,大皇子又不明所以地牽起她的手朝着人群沖去。
過道越變越窄,四周都是人。他們踮腳擡首,目光朝着人群的中央聚焦去。人們歡呼着,呐喊着。
姜離聽不清他們在興奮地喊着什麼,也不理解。她以前在涼州從來都沒見過這樣聲勢浩大的儀式。
大皇子和她終于擠到了人群内圈。
隻是這令萬人矚目的竟是一個由竹栅欄圍起的圓形場地!
兩隻色彩斑斓的雞在空中撲騰又落在地上,一隻背覆綠羽的雞突然聳起全身羽毛,伸長了脖子向另一隻雞發起猛烈的進攻。另一隻倒黴蛋顯然是沒反應過來,當即被綠背雞撲倒在地一頓啄咬。
雞疼得嗷嗷叫,周圍的人群卻變得異常興奮。幾片紅的黑的羽毛可憐地掉在泥地裡。眼看那隻雞就要被啄得半身不遂了,一旁的童仆跨過栅欄拿起一旁的木棍,制止那隻綠背雞瘋狂的進攻。
“我就說這把肯定是常勝将軍赢了,你還不信,押了那隻不入流的雞。哼哼,現在虧本了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一旁的男子轉頭眉飛色舞地對着同伴炫耀。同伴不服氣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冷哼道。
“這把不過是它走運,下把可就不一定了。畢竟這雞場上輸赢無常。”
剛剛的仆僮拿出裝着銅錢的木盤,開始向人群分發。人群此時開始如同燒開的水一般沸騰起來。男人們扭動着身軀,相互推搡着。
姜離身軀瘦小,經不住這樣的推搡,好幾次被擠得差點和大皇子分開。
她的帽子本就戴不穩,經曆這番折騰直接變得歪歪斜斜,滾落到栅欄裡的泥地。她慌忙地俯下身盡力去夠那頂帽子,身後的人又擠上來。
大概是因為栅欄太過脆弱承受不起這麼多人,瞬間伏倒一片。原本熱鬧的場面突然變得慌亂。不斷地有人跌倒、叫罵、推搡。
失去了栅欄的約束,場裡的雞恢複了方才的鬥志,瞄準了時機朝着栅欄的某個缺口奔去,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騰躍而起,優雅地劃過,最後輕盈地降落在不遠處高樓的屋檐上。
人們跟瘋了似的追趕着雞。原本喧鬧的雞場人去樓空、一哄而散,隻剩下哀嚎的老闆以及雞的主人。
“我的常勝将軍都跑了,你們倒是追啊,都愣在原地幹嘛。這隻雞花了我那麼多錢,要是找不回每人二十大闆!”
雞的主人是個少年,衣着華麗,面容清秀。看着不争氣的仆從,他氣得在原地直跺腳,朝着傻愣愣的仆從們怒吼着。仆從們這才反應過來,呆頭呆腦地跟在追雞的人群後面。
這華服少年是當朝司空楊竣的兒子楊濯,出身經學世家弘農楊氏,祖上出過好幾任三公。是名副其實的東京豪族。
姜離被擁擠的人群推倒在地上又被旁邊的人踩了幾腳,等到人群散去這才稍稍緩過勁,揉着酸痛的腿腳,撿起腳旁的帽子在大皇子的攙扶下起身。
楊濯注意到了他們,帶着剩下的仆從不懷好意地向他們靠攏。大皇子見勢不妙,拉起姜離的手臂就要往後跑去。然而仆從們眼疾手快,從四面八方把他們圍了個水洩不通。
大皇子見兇仆四圍,又望了望身側,自己這邊隻有兩人,真打起架來恐怕要吃虧。他心虛地望着地面,不敢直視這些人高馬大的仆從。雙手往面上一抹,冷汗涔涔。
一個清亮卻又語調沉重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