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程希珏第一次來到大英博物館,親眼見到這座阿彌陀,奶奶同講了關于他的過往。
奶奶說:“傳說阿彌陀佛曾立願:世人每叫一聲為的名字,願望就得以實現,痛苦就得以緩解。”
可她看着阿彌陀的斷手,想得滿是:阿彌陀佛沒有手了,算是成就淨土佛菩薩的依正莊嚴功德了嗎?可是他快樂嗎?
又發散地想,如果自己失去了雙手,不能雕刻和彈箜篌了......
八歲那年再來大英博物館,程希珏想到M國的翡翠礦難,看到新聞的時候,她不懂為什麼翡翠非法礦工不顧性命也要搜尋那些沒被挖走的玉石,也不懂為什麼爺爺不讓她去礦區。
可當中文講解員在一旁為旅行團講解的時候,她豁然開悟。
灰色地帶。
文物販子也好,非法礦工也好,都遊移在法律灰色地帶。以暴力謀取驅動黑市經濟,從而造成文化遺産的斷裂和環境的不可逆的退化都不在他們的考量範圍之内。
利來利往的世界,如何守住道德與良心,實在是一堂尚難的課。
雖然被保護的很好,但随着長大和思考,後來的每一次,程希珏站在阿彌陀前都有不同感受,而唯一不變的是天地之感,人之微渺。
隔日,2011年的最後一天,宋聿和程希珏去了挪威,路途中“Happy New Year”的問候充裹耳邊。
他們在特羅姆瑟市中心港口登船。
宋聿包了條過夜遊艇。
遊艇北航,星夜,穿越極光橢圓帶。
全景休息區的毛呢地毯上,宋聿從身後擁着程希珏,下颌扣在頸肩裡,程希珏盤腿而坐,裹着一條毛毯,手裡捧着一杯熱可可,倆人凝望連沿海際的極光。
光圈翩然起舞,溢滿天邊,銀河帶隐綴其間,仿若天神降臨。
極光如錦,濃綠中暈染出紫藍與玫瑰金,在海面映出的倒影,天使由此吟唱。
這是一種不同的波瀾壯闊,她獨屬于北歐的寂靜浪漫,是光之萬物。
程希珏忽的兀自一笑,側頭,“宋聿,你看它像不像天空的翡翠?”
宋聿秒懂,“大地的極光?”
程希珏略一思索,說:“都活色生香。”
宋聿複仰遙遠又觸手可及的光圈,“的确是這樣。”
“那我們主唱即興創作下?”
宋聿悶笑一聲,“跨年即興創作要成傳統了?”
這麼一說,程希珏才記起去年此時,肩袖不禁一抖,擡眸看着宋聿,“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曲調盤于腦海,宋聿順心而出,“綠光沒有極限,瞬間或隽永,都色香稱頌.....”
不愧是你宋聿。
七點,程希珏擁被坐起,啟開電動窗,藍色綢吊似的無垠海平面連接天際的雪山,叢山嶺嶺,積雪浮雲端。
宋聿推門而進,“醒了。”
“嗯。”程希珏笑着點點頭,又張開雙臂,揚聲:“宋聿,生日快樂!”
零點敲響時,程希珏的“生日快樂”和“新年快樂”如約而至,但這不妨礙她睡醒了再說一遍。
“小九,新年快樂。”宋聿走到床邊,揉捏了下程希珏的邊頰,“今天海風很大,羊絨襪不夠暖,換上保暖褲。”
程希珏哀嚎地鎖進宋聿懷裡,環着腰低語撒嬌。
“棉毛褲就棉毛褲,你不要以為偷換了個名字,我就聽不懂了。”
H市沿江靠海又倚山,一入冬就濕冷得不行,偏當代小年輕中二風十足,光腿露腳踝,凍得瑟瑟發抖也絕不套上熱乎的棉毛褲,憑意志力抗戰嚴冬。
主打一個我和我最後的倔強,冷死不穿棉毛褲。
程希珏沒那麼中二,隻單純不喜歡穿,每年冬天都用各種厚度的長筒羊絨襪代替。
可是!來挪威前一天,宋聿變戲法似地往她行李箱塞了條加絨又發熱的棉毛褲!
“嗯,是棉毛褲。”宋聿隔着發絲摩挲幾下程希珏的後頸,“看在我生日的份上?”
程希珏投降,脫了懷抱,努起嘴,整個表情擰了一把地看宋聿。
宋聿覺得可愛,替她從行李箱裡找出棉毛褲,似是安慰,“我也穿了。”
棉毛褲、羊絨長筒襪加夾絨褲,棉毛衫、羊絨衫、羽絨背心加羽絨服,外來一頂皮草毛。
程希珏覺得她得好好留個照,回去讓屠詩給她畫Q版。
平台上的風刮得人隻想往屋裡躲,他們已經進入鲸魚活躍的謝爾沃于附近海域。
兩個人一措不措地盯着海平面,側耳細聽,也默契地找到對方的手。
忽而,傳來幾聲悠長的噴氣聲,隻見近百米外的海面上有水注揚起,水花不大,而後幾節圓滾背鳍先後探水而出,小幅度地旋轉跳躍,是三隻小虎鲸。
沒一會兒,回潛入海裡的小虎鲸直立浮出,探出水面,露出頭眼,環看四周,似是好奇,似是窺探。
浮而又始,樂不可支。
接下來的幾分鐘,母鲸和其他家族成員逐在附近優雅浮出水面,與小虎鲸交耳,輕盈地卷起幾層浪花,揚起尾鳍,娴雅地拍打海面。
高低頻聲交互,穿透水與光,在海面上彼伏,像是來自亘古的幽鳴,聽得人虛心平意,又心頭一顫。
逐漸,他們開始家族式的嬉鬧,動作一緻地下沉起躍,并肩而出,劃出黑白交錯的弧線,胸鳍拍水,打出震天的水響,随着呼吸噴出一團白霧。
半晴半陰的天氣突而金光漫天,激蕩的浪花中,虎鲸黑白皮膚上襯出濕潤的光。
海之藍,之寬,又之深,而他們與海融為一體,奔鲸沛,蕩海垠,是海域裡最權威的主角。
帶着鹹味凜冽的海風挂過臉頰,宋聿和程希珏的耳邊隻餘擊拍海水聲、風聲和52赫茲,以及在天地遼闊中産生的無邊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