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一點點變涼,一直冷到了心髒。許多關于灰眼睛的不好回憶,不可遏制地湧上了心頭。
可我的目光沒有半點遊移,我看着他那深淵藏日的眼睛,呼吸平靜地說道,“我不知道。”
他端詳着我,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下意識地反抗,卻被他牢牢制住。他将我按倒在地,軀體緊貼着軀體。
我用盡全力去掰他的手指,但就像先前扯不動他的小臂一樣,我現在甚至也掰不開他的手指。
如果黑暗中有人在窺伺着這裡,大概不會察覺其中刀光劍影,隻以為有兩人在親昵。
我苦澀地想,我的力量是如此卑微。
他明明可以一口氣将我掐暈,但隻是緩慢地收緊手指,從物理意義上一點點奪走我的呼吸,又在我将要暈過去前暫時放手,給我一點掙紮的餘地。
是審訊的手段。
這種對咽喉要害的把玩,是場漫長的折磨。他放我在将死的恐慌中猜測着,終結會在什麼時候到來。
他的眼神始終定在我的臉上,等待我的反應,等待我在失控中可能爆發的任何能力。
與手指上虛虛實實的力度相比,他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
他的眼裡沒有半點憐憫,也沒有半點猶疑。
我不由想起了昨晚那些人欺淩我時所開的惡意玩笑,說要試試看我是否真的沒有潛能。
果然是什麼樣的人帶什麼樣的兵。
這正是他現在做出來的事情。
我死死地瞪着他,他用身軀的陰影覆蓋着我。
我突然意識到,他的情緒也覆蓋着我。
我一直都能夠感受到的,從昨夜開始,或許從更早開始。我無法理解其中大部分内容,就像走在一團混沌的霧氣之中,隻為此感到一陣陣心煩意亂。
或許是因為我不具備他那種感知能力,身為普通人類的我缺乏了某些感知器官,所以完全無法理解那些混亂模糊的概念所指。
他看起來像個人樣,可在他的情感世界中,大多數感知并不能與我身為人類的意識相通。
我不再去理解注定無法理解的迷霧,而是向更深處走去,将層層壁障抛在身後,試圖去尋找他心中可能存在的,還有點像是人類的部分。
他探查着我的反應和能力,我也探查着他的反應和情緒。
當我意識到他隻是裹着人皮卻遠異于尋常人類的異類後,我對他的恐懼越來越深,幾乎要浸透骨髓。
我能在那口情緒的井中,刺入越來越深的地方。
然後,我找到了,底部僅有的一點點類似人的情緒。
是迷惑。
他既不喜悅,也不疑懼。
我曾厭惡吞光者對愛的渴盼和沖動,忌憚其中的風險,可眼前的這種穩定或許更難應對。
淩雲沒有半點負面情緒,因為他從容自信,遊刃有餘。就像此刻,他輕松地将我的生命握于掌中。
他以為他能得到想要的任何結果。
缺氧使我眼中的光影逐漸變得模糊,我仍看着淩雲的眼睛,我的手指已經失去力氣,隻能輕輕地覆蓋在他扼住我咽喉的手指上。
我微微張嘴,用口型答複他,我沒有能力。
我能感受到那種迷惑正在加深,而他的手勁也随之加重——過了分寸。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我在沼澤邊醒來。
周圍的人群正做着出發前的準備。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和脖子,那些地方腫起的淤痕還未散去,有絲絲疼痛感傳來。
所以,昨天在路途中和夜間發生的那兩件事情都不是夢。
但我還活着。我灌了口黑水,坐起身來應對生活。
當我走到人群中時,明顯感到有些人的目光不對勁。
他們昨夜看到了我和淩雲的互動?不,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
那位操火者失蹤了。
我看向昨晚那個腳步聲消失的地方。
那裡的泥沼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迹,而當我離開宿處時,也有人急不可耐地沖過去,在我昨夜睡覺的地方挖泥巴,大概是在找他的屍體。
沒有找到。
那位操火者消失得很徹底,隻留下了部分衣物沉在泥沼中。哈,也許他是夜半燥熱,脫了衣物去夜跑,脫離了隊伍。
不管這個推測有多荒誕,由于沒能找到屍體,也沒有人證和線索,最後大家都隻能将他的失蹤定性為私自離隊。
在雲哥的加持下,這支隊伍不缺戰鬥力。人們不會從減員聯想到生存危機。
大多數人樂于看到競争者減少——除了昨夜與操火者達成交易的那幾個人。
他們大概是操火者的長期合作夥伴,今早起來後就很積極地尋找操火者的下落,都用懷疑的目光看着我,尤其是窺探着我脖子上新增的淤痕。
但沒有人敢過來。
沒人想做下一個失蹤者。
出發前有人去向雲哥彙報情況。雲哥點點頭,沒有多說話,就準備帶隊。
我看了幾眼,不知從何而來的心情,讓我越衆走了過去。
我問他,“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我聽到有人倒抽了幾口涼氣,是驚異也是憤怒。可他們的領隊配得上這樣的敬重麼?
淩雲神色淡然,開口回答,“死了。”
我打了個寒顫。
這絕非為操火者的生命感到惋惜或懼怕。我昨晚都做好了親自動手的準備。
可他死于我的手,和他不明不白地死在黑暗中,是兩回事。
他在死前沒有得到提醒,在死後也沒有被拿出來宣教某項價值或意義。
我不認為這是什麼正義的彰顯。他隻是死了而已,僅在結果上有利于我,不會對整個隊伍的風氣有任何影響。
或許也沒有人想要為這支隊伍的風氣管理負上什麼責任。
那仍然籠罩着我的龐大情緒沒有半點波動,毫無煩惱。
我可以接受我自己成為兇手。我能理解小弟當初的激怒。可這次有人代我行事時,我畏懼着那位不用理由、就輕易奪走人命的兇手。
得到答案的我點點頭,轉身離開。
人人紛紛避讓,或許以為我是個高調炫耀勝利成果的兇手,是個自命不凡去威脅領隊的傻子。
我無意推辭這種誤會帶來的好處,沒人敢再來招惹我了,他們也沒必要再将我這樣自絕前程的人視為競争對手。
接下來,我在隊伍中走在首位。
沒有人刻意排擠我,我出于自願選擇這個位置。
我遠離衆人讨好的那個人,就像在城市中,加快腳步走過那些熱門商店的櫥窗。
那個人過于标準的外貌下,藏着龐然的異物般的知覺。
他像是怪物。他就算靠近我也不會失去什麼。而我不願意再靠近他。我必須研究透他。
我耗費了很多力氣,抽絲剝繭地分離那些知覺不能相通造成的障礙,抽出來研究的最後一絲情緒是平靜無波的。他不僅對操火者漠不關心,對我的态度在昨夜過後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改變。
這個發現讓我松了口氣。
我很希望這是因為我能力不濟,我希望我對他所施加的影響就到此為止,堪堪夠我能感知他的情緒好壞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