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豫!
黎慕白從未見過江豫此等駭人的眼神,一下竟被鎮住了。
江豫的馬筆直地向她與趙曦澄沖來,速度愈來愈快。
馬背之上,江豫那雙有如利劍的眸子,在探到她時,生生一滞。
黎慕白心頭一陣發緊,身子猛然傾斜,隻覺箍在自己腰上的手,力度瞬間加大。
“抱緊我!”
熱熱的氣息,帶着梨花的清淺,似魔咒一般,令她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攬住了趙曦澄的腰。
趙曦澄身子一僵,登時益發用力抱住她,似乎要将她揉進自己的胸腔。
不知過了多少個天旋地轉,黎慕白隻覺快要給這滔滔不絕的馬蹄聲泯滅殆盡去,呼吸越來越急促。
眼前的一切景象俱化成了模糊的影子,光一樣掠過她身畔。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西洲。父親牽着她的小手,指着練兵場上的陣法,伴着金鼓喧阗,榼榼啐啐,告訴她這叫玄襄陣。
父親說,玄襄陣主要是模拟兵車行進時的聲音與步卒的嘈雜聲,用來造成我方兵力巨大的假象,以此欺瞞敵人。
父親甫一言畢,各種聲音就大雨小雨般響徹起來,汩汩彙聚成一條氣勢洶洶的長河,向她怒奔而來——
父親給她講解兵法時翻動書頁的吧嗒吧嗒聲、母親整理她及笄時要穿的大袖長裙的窣窣窸窸聲、她自己皓腕上的玉蓮相擊時付出的叮叮咚咚聲、房屋燃燒的畢畢剝剝聲、梁柱倒塌的噼裡啪啦聲······
暗,黑,吵,鬧,無窮無盡,無休無止。萬千聲響裹挾着她,吞噬着她,撕裂着她······
“阿暖!”很是溫柔的呼喚,似從遼闊天域飄曳過來的一瓣梨花,輕輕的,悠悠的,跋過疊疊山嶺,涉過深深水淵,穩穩栖在她心尖。
耳畔沸反盈天的雜沓混亂聲漸漸消褪,黝暗散去。
她覺察到眼前出現了一線光,影影綽綽的。額上有暖意傳來,酥酥麻麻的;鼻翼間盈滿好聞的梨花香,清清淡淡的。
仿若置身于朦胧晨曦裡,梨花缤紛似雪翩跹。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抓取一瓣握于掌心,卻發現雙手根本無法動彈,于是眼眸奮力一睜。
霎時,橘黃的光兜頭兜臉填滿她的視野,有幾绺青絲正懸于她臉龐之上,柔柔的發尾令她感覺有些發癢。
她轉動脖頸,隻見青絲之後,是一副線條起伏恰到好處的側顔,像是春日的遠山。
趙曦澄正俯身用手輕探她的額角,看她是否起了熱。
驟然見她醒轉,猝不及防地撞上她投來的目光,一直高懸的心,一安又一跳。
黎慕白以為仍在夢中,那聲“阿暖”,她的乳名,猶回響在耳畔。
她試探性地喚道:“殿下——”
許是乍然之間開口,她的聲線不似往日清泠,帶着一絲喑啞,平添了幾分魅惑。
趙曦澄的身子陡地緊繃。她溫熱的鼻息近在咫尺,正柔柔吹來,宛如春日的暖煙,幾分薰醉。
半晌,他才垂眸避開她的凝睇,暗暗深吸一口氣,徐徐直起身子。
“别說話,先喝藥。”他立即轉身,端過一盞藥。
黎慕白眨了眨眼,冷不丁發現自己竟躺在檸月軒的床上。
她記得明明身處宮裡的宴慶苑。而且,最重要的是,宴慶苑的擊鞠賽事出了意外!
望着她投來的疑惑目光,趙曦澄道:“宴慶苑那邊已安頓好了。”
他把藥擱在床邊的矮幾上,伸手欲去扶她。
黎慕白準備自己坐起來,剛一動,就看到自己的兩隻手掌纏了布條。雖覺察不到痛,但看那裹得厚厚的樣子,一猜就知傷得不輕。
她心裡頓時湧上一陣哀嚎——這手,本即将痊愈,這下子卻又添新傷,真真不知要何時才能好全去!
趙曦澄見她一言不發隻盯着自己的手,想起那日他打她手闆的情形來,心頭頓有些不自在,不由安慰道:“太醫已看過,手的筋骨無事,傷的隻是皮肉。”
黎慕白:“······”
——什麼叫“傷的隻是皮肉”?
她忍住想瞪他的沖動,無奈地由他扶自己坐起來。
燭光的顔色甚是恬然,猶如凝上了剛擘開新橙刹那噀出的汁霧。她擁衾而坐,喝着趙曦澄一匙一匙喂來的藥。
她憶起夢裡萬千繁蕪的聲音裡那一抹輕喚,那聲“阿暖”,當真是她的幻聽?
搖搖曳曳的燭光,将她與他的影子投在紗帳上,時而纏絞又時而錯開,時而撲倒又時而推搡。
纏枝蓮紋樣的瓷匙碰在瓷盞上,發出輕微的“玎珰”聲響,如同女子發髻上步搖垂下的玉珠相觸,與新透窗紗的蟲鳴相互撩撥。
她神思一恍,一根心弦,随着“玎珰”之音,忽緊忽松。
好在檸月軒一向無外人,她機械地張嘴喝藥,掩飾着内心的兵荒馬亂。
一室靜谧,就在黎慕白懷疑連漏刻都停止了流動之際,藥總算服用完畢。
趙曦澄擱下瓷盞,這才将今日宴慶苑混亂之後的情形緩緩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