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了揉酸脹的眼眶,順手操起一支銅簽子去剔燈。
家中失火後她第一次見到江豫,竟然是在鴻胪客館闖入刺客的那晚。彼時,他站在朝蓮公主的屋子門首,與朝蓮公主的侍女采筠說着話。
她心底猛一動,隐約猜出趙曦澄為何要畫一株小竹子了。
采筠,那個長相明豔、雪膚花貌的侍女,雙手與自己一樣,在擊鞠賽事的變故中傷到了掌心。
不過,采筠的傷口比她的要嚴重得多,尤是左手掌心,都露出了鮮紅的骨肉。
然而,朝蓮公主身亡時,她正陪同采筠前去探望赫連骁等北夏使團的人,采筠根本不在案發現場。
她猜不出趙曦澄的真正用意,又拿起另一張灑金箋來。
這張灑金箋,是趙姝兒在鴻胪客館跟蹤江豫與赫連骁時拾到的,上面亦是江豫的字迹。
江豫自小便喜好木作,他的字,像一筆一畫組裝上去似的。
幼年時她的好些小玩意,均是江豫親手制作後再送給她的。
她也見過他擺弄木頭。短短時間内,他就可以把一堆奇奇怪怪的木頭,拼成一個新奇的物什。
那些物什,不但設計精巧,還好玩耐用。
後來她長大了,不再玩那些孩子氣的東西了,卻也舍不得扔掉。
她用指尖摩挲着灑金箋上的字,如同在撫摸她人生中的吉光片羽。
眼眶再度酸脹,她一把抓起桌上的兩張灑金箋,胡亂往抽屜裡塞去,禁不住頭忽然發起昏來,人往地上倒,“咚”的一聲大響。
開市的鼓亦響起來,一聲連一聲,敲山震虎似的,誓要把京都的黑夜徹底唬走。
窗子上泛起了濛濛的白,蛙鳴蟲鳴都遞嬗隐匿下去,即便間或的三兩聲,也是低得難以為繼,隻有鳥的喧聲愈來愈稠密。
終于,把窗下的人吵醒。黎慕白慢悠悠掀起眼皮,打了一個呵欠。立時,肩膀與掌心的疼痛湧上,使得她瞬間清醒。
她這才發覺自己正蜷成一團,躺在地上睡了一覺。
屋子裡亮着奄奄一息的燭光,是灰敗的暗黃。她扶了扶額角,一時辨不清仍是夜裡還是已到了清晨。
恍恍惚惚間,地上落來一道影。她一驚,忙轉眸瞧去,卻隻能看出來人的輪廓,模模糊糊像隔着一層紗。
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可偏偏又虛浮得厲害,尚未直起身子,便有一陣昏黑再度襲來。
所幸來人搶至她跟前,及時攬住了要跌倒的她。
眩暈漸次消退,清清幽幽的梨花香便變得充盈起來。她隻見眼前的團花紋赫然放大,一圈又一圈的枝蔓,似要把她牢牢纏繞住。
趙曦澄一手搭上她的額頭,聲音沉郁:“哪裡不舒服?”
他的掌心甚為溫暖,緊緊貼着她微涼的肌膚,令她生出片時的怔忡。
“多謝殿下,我可能是有些累,歇一歇便好了。”
她勉強站穩身子,掙紮着要脫離他的臂彎。
趙曦澄低頭看着她蒼白的腮頰,眸色一沉,徑自将她橫抱起來。
窗外的鳥像是倏忽飛走了,啼聲雖仍熱鬧着,卻是遠在天邊似的渺茫。
黎慕白心底大慌,渾身又使不上勁,隻好僵着身子任由他把自己抱到了榻上。
趙曦澄又拿來布條與藥膏,轉身來到塌前,卻見她已爬着坐了起來,面上挂着疏淡的一點笑:
“殿下,我自己來罷,您去歇着,我不會忘了司膳職責的。”
說着,她開始動手解開纏在掌間的布條。
案上的蠟炬已燃燼,天光尚未大明,屋子裡更暗一層,如同重新連結起來的夜色,桌子櫃子等一切陳設,皆成了一個個朦胧的影。
而她,正努力把自己藏掖進去,亦要化成一道影一般。
趙曦澄沉默地凝睇着她,腦中蓦地浮出一句詩詞——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黎慕白将換下來的布條放置一旁,伸手去取他手中的藥膏與布條,說話時帶着笑,語氣卻客套至極:“謝謝殿下!”
趙曦澄突然覺得她的那點子笑極是刺眼,把藥膏與布條擱下,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檸月軒。
昨夜雨急風驟,今又斜光到曉穿朱戶。
風雨滌蕩過後,曦光格外清透。
案子突生變故,昨天他被迫囿于宮中,徹夜未眠,但現下亦不想即刻回不梨居。
府中下人在清理殘紅積水,見到他後,忙規規矩矩行禮,再安安靜靜各司其職。
梨花即将謝畢,一個春天也就淡了痕迹。然芍藥、素馨、薔薇、淩霄、廣玉蘭等,蘸着晨露含馨吐蕊。
花木依舊蔚然,府中一片忙碌景象,他寂寂行走其間,像一抹遠水孤雲。
晨風吹過,似帶來一個盛景光年,又似乎什麼都不曾留下,獨餘一片“瑟瑟”的枝葉顫聲,宛如一支琴曲盡了,餘音仍不甘地袅袅依依。
金烏一寸一寸升上,給窗子糊上了金紅的淡光。
黎慕白換完藥,覺得頭不再那般暈了,便從榻上下來,翻出那張繪有小竹子的灑金箋,看了又看。
難道,是她的推斷有誤?趙曦澄并非困在了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