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赟被趙姝兒跳脫的念頭弄得無奈,忽又憶起一件舊事來,不由望了望窗外的那株杏樹。
一爿碧天,嵌在杏樹梢頭。
樹梢之外,日頭亮亮晃晃,晃得連漏進竹箔的幾線光都搖擺不定,一切變得莫測。
趙曦澄蹙了蹙眉,手剛擎上簾子,須臾又煩躁地甩下。
外面駕車的是董輔手下的一名侍衛,并非杜軒杜轶。
董輔雖是父皇派給他的,但對趙曦澄下的命令,隻要不與趙曦澄安危相違,餘者甚是遵從。
他與黎慕白之前的部署,是先借虞洲許莊輝家滅門案的遮掩,來西洲暗中細查她家失火的内情。待真相大明後,他們再打道去虞洲查案。
而今日,他們在承煙山山腳,不意撞見了許莊輝之妹許佩娘。
且這許佩娘,又在尋找她的侄女,即許莊輝之女許莞。
“殿下,想不到這虞洲許莊輝家的案子,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黎慕白摸出一塊绡帕,邊拭汗邊道。
她面上易容用的胭脂黃粉等已被汗水打濕暈開,臉龐上滿是斑駁的顔色,黃一塊紅一塊,紫一塊黑一塊,偏一對眸子極為清澈靈動,直使得她有如一隻中了算計的花狸貓,滾到了泥裡後,卻仍要裝出幾分慧黠來。
趙曦澄從未見過她此等模樣,終撐不住唇角淺淺一勾,适才的悒悒不歡一掃而光。
“虞洲詛咒案發生時,許莊輝尚是虞洲通判。你曾在虞洲協助過王岑斷案,可見過許莊輝的女兒許莞?”
王赟被董輔派去的侍衛找來後,得知許佩娘一事的原委,業已依趙曦澄之命帶走了許佩娘。
黎慕白正遐想着趙姝兒會如何安置許佩娘,又會向王赟盤诘,見趙曦澄突然提起許莞來,轉而思忖片會,一件陳年小事,打記憶中浮出。
那年,她随父親去西洲赴任,在虞洲稍作駐留。
有一回,她在後衙與王赟因推斷案情起了分歧。王赟争不過她,便去前廳找他父親王岑尋證據。
她仍蹲在杏花樹下,拿着一根樹枝在地上塗畫,繼續推斷。
不經意擡首間,她瞥到就近的遊廊上來了一位小娘子。
那小娘子的背影一聳一聳的,似乎還伴着低低的抽泣聲。
她以為那小娘子是被人欺負了,忙捉裙過去。
比及她抵至遊廊,小娘子卻已跑開了。
王赟從前廳回來後,告知她,适才的小娘子是許莊輝的女兒許莞。
許莞偷溜進州府後衙來尋她的父親許莊輝,不知為何卻被許莊輝好生一頓訓斥。
此後,黎慕白再未在州府裡見到過許莞了。
車外嘈聲漸密,竹箔偶爾洩露幾線明光,在暗一色的車廂裡如一把遊絲,纖細,孱弱。
“我隻見過她的背影。”
黎慕白又揩了幾下臉,發現自己的指尖好似泡在了顔料缸裡,心底倏然冒出一股子氣惱,後知後覺尴尬起來,忙掩飾自嘲:“天太熱了,我竟未想到郡主給的這些胭脂黃粉會經受不住!”
又觑到趙曦澄瞅着自己暗暗發笑,她更覺窘迫至極,忙忙用手心握住雙頰,别過身子,低低吼道:“不許笑!不許看!”
話音甫落,她猛然怔神。
外間喧嚣,她的一顆心突兀兀跳着,跳出了腔子,又跳到了簾子後的市井,在紫陌紅塵裡莫名雀躍。
趙曦澄亦一愣,見她偏着頭縮着肩如鹌鹑一般,愈發無聲大笑。
又見她指間的绡帕已沾染五六顔色,他禁不住掏出自己的绡帕,起身欲要親自替她拭去面上殘餘的胭脂黃粉。
馬車有些颠簸,一點淡光在她半扇睫羽上羸弱弱閃着,飄忽忽,渺茫茫,仿佛下一霎便要消散于無形。
江山眉妩圖上曾出現過的鳏夫之畫,再度襲來。
他心中剛剛意外填滿的歡愉,刹那被擊個粉碎。
快要觸及她面龐時,他手中的绡帕硬生生掉了個方向。
他緩緩低下手臂,像壓下一種浩瀚的眷戀,把绡帕垂在她面前,别開臉道:“用這條帕子擦擦罷。”
黎慕白飛速斜他一眼,一手仍捂着臉,一手搶過,背過身胡亂抹着面上的殘脂餘粉。
比及差不多清理幹淨了,她才轉過身子,低低道:“謝謝殿下,绡帕我洗幹淨了再還。”
趙曦澄點點下颌,不再言語。
馬車不徐不疾行駛着,她拾掇好绡帕,又瞟了瞟他。但見他饧澀着眉眼,眸底的流光若隐若現,似在緘默地震蕩着什麼。
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覺面上被绡帕拭得猶在發燙,便挑起竹簾,卻給一輪锃光瓦亮的日頭眩得雙眸一眯。
“阿暖!阿暖!”溫柔的呼喚帶着驚喜,穿透光與影,擠進車廂。
聲音裡的親切之意,令她有一刹那的迷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