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元帝作出訝異之态,“老師這是作甚?”
林仲檢雖為帝王師,卻仍是臣,所謂君君臣臣,不可僭越,是以依舊跪地未起。
“子不教父之過,臣唯得一女,對其寵溺有過之無不及,以至今日口出狂言,忘卻身份。臣有愧,該當受責。”
林知瑤見狀,亦猛的跪倒,“陛下,忠臣之後亦有鐵骨,梁将軍之子随父,而為妻者信夫之能,愛之切則行之趨而已。”
林仲檢扭頭怒斥:“豎子還不閉嘴!”
“臣女心直而口快,任何罪責可以一人當,但今日既已舊事重提,隻望陛下開恩決斷!”
林知瑤說完便叩首不起。
“今日事我婦直言,其責盡在臣身!”
梁頌年急火攻心,亦行跪禮,将事攬到了自己身上。
“是臣回京後整日愁苦,得吏部臨職後,從政之心竟越發不甘,閑言碎語間向我婦怨言,她耳濡目染之,方才至此。”
帝王心,實難揣測。
本來的閑聊問談,一時間竟跪地三人,其中竟有當朝權臣之最。氣氛似乎降到了一個冰點,全場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風過樹梢,驚鳥紛飛,鳴叫聲劃破場内安靜。
“朕說了宴上言語不忌,老師怎得帶頭論起罪責來了。”
奉元帝矮身親自去扶林仲檢,後者跪撤半步,“僭越之罪若不懲處,日後人人皆可目無君威。是以,臣不敢起。”
奉元帝直起身,複而嚴肅道:“今日話是朕問出來的,也是朕先說了不忌諱。若此刻追究不放,那便是天子失信。”
他說罷,輕聲對林仲檢道:“老師,莫要讓朕成了失信之人吧。”
一番說辭下來,台階已經遞到眼前了,林仲檢自是沒法再跪下去,便起身道:“君王仁愛,是小女之福,更是天下萬民之福。”
奉元帝點了點頭,轉而對仍跪着的夫婦道:“既無過錯,兩位也起身吧。”
“謝陛下聖恩!”
兩人齊齊松了口氣,還未站穩,竟又有話遞來。
“方才,”奉元帝望着梁頌年道:“梁二公子說自己從政之心是有不甘?”
“陛下,他那是……”
梁頌年身子前傾,用半個肩膀擋住林知瑤,打斷了她的話。
“是,臣心思狹隘,竟将私下愁苦化為口無遮攔之舉。”
奉元帝道:“既是被無端牽連而不得志,與發妻閑談又何過之有?”
梁頌年道:“閑語連連,非君子所為。”
奉元帝笑了笑,“古往今來,多少名人墨客吟詩作賦以抒自己抱負不得,壯志未酬。依你所言,他們全非君子?”
梁頌年啞然。
奉元帝又接着道:“朕問你并不是要責你些什麼,隻是你發妻今日有所求,而朕既讓她說了,總不能就此揭過。”
這話說的很直白,梁頌年及其他人都明白這是聖上開恩,應允了林知瑤力争來的結果。
“臣謝……”
“朕覺不妥。”
梁頌年剩下的話瞬間卡在了喉嚨。
“今天春闱才過,于你而言,再考便要等上許久,豈不是又白白浪費了年華。”
奉元帝像是故意賣關子,轉身回了上座,飲了杯酒,才堪堪開口下了結論。
“既已入過殿試,才學便可見一斑,再試也沒什麼意思,倒不如看看實幹之能可否賦予官職。”
梁頌年拱手道:“還請陛下明示。”
奉元帝摩挲着手中酒杯,擡眼時掃了林知瑤一眼,方才與梁頌年道:
“朕今年初下旨派禦史台與戶部帶人巡查各地賬目,算日子總該在浴蘭節前回京複命,可今日清晨卻收到快馬加鞭的奏疏,說是……”
奉元帝忽然嗤笑一聲,才續道:“說是被北上的災民圍于承陽縣,身攜重要賬冊,難以脫身,望請旨赈災。”
冀州南部去年遭了水災,房屋坍塌無數,莊稼顆粒無收,緻災民連連。
此事早在年初便有處理,此時竟有大量難民遷徙,其中緣由實在耐人尋味。
無論是負責赈災之人失責謊報,還是戶部巡查有負聖托引的借口,都是棘手的事宜。
席上人們各有所思,林知瑤自被奉元帝點名後的不安感,此刻更甚。
不僅因為她已有預感奉元帝會将梁頌年攪入此事,更因為這次被派去的巡查正是自己的大哥林知瑾。
酒杯落桌,奉元帝亦正色道:“梁二公子既愁抱負不得,可願借此機會替朕分憂,去一趟承陽縣?”
雖是問句,卻沒有拒絕的餘地。
梁頌年脫席行至奉元帝正前,跪地拜禮道:“陛下有所需,實乃臣之大幸,定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
奉元帝朗聲大笑,“隻去赈災,順而迎回戶部巡查,又不是去沙場,怎得扯上生死之說。”
奉元帝說完也不等回複,緊着道:“快起身入席罷。”
古琴涔涔、鐘聲叮咚。
席面漸漸恢複了觥籌交錯,酒氣沖散了剛剛的肅穆氣氛。
林知瑤和梁頌年卻憂心忡忡,成了兩個充耳不聞的身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