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氣勢洶洶質問,而是壓低嗓子說:“他什麼罪證都沒有,隻是跑來說‘我做了一個噩夢,在夢裡變成了怪物’。”
“害人的事一點沒做,他一直四處籌款。為了修建金烏,我們甚至捐出了所有存款,隻留下一套房子。”
接待員的表情有所松動,緩和道:“規定一天一變,我隻是個傳話的……你纏着我沒用。再說了,怎麼别人不做噩夢呢?”
錢豹子的嘴扯得很平,下垂的嘴角努力翹起,幹笑之後,她歇斯底裡道:“他一點攻擊性都沒有!”
伴着這聲吼,她雙手往桌上一拍,茶杯被震飛下去。
接待員被她的野蠻吓了一跳,急匆匆說:“趕緊出去,不然連你們也抓起來!來人啊——”
錢豹子餘怒未消,在别人趕到前理了理頭發,牽着錢黎往外走。
洛無極看得五味雜陳,所以修建金烏有他們家一份功勞……卻是這樣的下場。
母子倆步行趕去媒體接待會,路上,錢豹子抓住錢黎的肩膀搖晃道:“待會你就哭,懂不懂?你小孩哭得越慘越好,博到同情就能接你爸回家了!”
“為什麼?”錢黎癡癡說,“新聞說抓了他是好事。”
錢豹子意識到了什麼,她收起激動的表情嚴肅道:“你别被忽悠了。那是你爸,對你至關重要,别人當然無所謂,抓的又不是他們爸。你要記住,無論如何我們是一家人!”
錢黎捂住耳朵說:“你錯了!”
錢豹子滿臉疑問地看他,尖聲問:“你?”
錢黎神經兮兮地說:“我剛剛看見他的眼睛,不是……不是人眼睛!怪獸吃了他,爸爸犧牲了。你接他回家就是辜負爸爸……會害了我們。”
“我們跑不掉了,他看見我了!看見我了!”錢黎眼球震顫,聲音越來越大。路邊的行人投來了難以言說的眼神。
洛無極觀察着兩人的表情,錢黎怕到口齒不清,錢豹子毫不訝異,隻是雙眼裡染上了悲痛的底色。
錢豹子的手有力度地搭上他肩膀,對他耳朵眼裡喊:“那就是隔離治療。”
“什麼?
錢豹子平複心情說:“黑心醫生切走了他的一部分大腦。他不是怪獸,也沒被吃掉。孩子,他隻是做了一個噩夢把自己吓着了。現在他不健全了,還是你爸爸。”
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錢黎不受控制地流淚說:“我也做了噩夢……我會不會……唔!”
錢豹子一手捂住他的嘴,狠戾地瞪走一旁駐足的路人,她深吸口氣摟緊錢黎說:“不要怕……這隻是一個夢,夢都是假的啊。”
錢黎慢慢停下顫抖,緊緊地回抱住媽媽的脖子,聲音細若蚊呐:“媽媽!”兩個人像取暖的豹子,陽光下的豹紋泛着皮光。
洛無極的心墜入沼澤一般,沉悶到無法呼吸,額葉手術她略有耳聞,認知匮乏年代裡對付精神病的,因為無可逆轉的副作用,已經被淘汰了。
按照時間線,這裡也該被淘汰了,如果還用,就是有人故意使壞。
錢黎在媽媽的懷抱裡慢慢冷靜下來,他天真地說:“老師同學都說他變成怪獸了,報紙也這樣寫。之前我特害怕他長出觸手,變成惡心的怪獸。我鼓足勇氣才敢看一眼,發現他樣子沒變!”
錢黎低下頭說:“我當時很開心,直到我看見他的眼睛,我又發抖了……”
錢豹子把他護在懷裡,倆人依偎着走路。她順着錢黎的背往下摸,哄孩子似地一下下摸,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唱起了改編的三隻小熊。
“有三隻豹啊他們是一家,豹媽媽,豹爸爸還有豹娃娃……三隻豹啊抱,娃娃要抱爸爸和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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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錢黎在床上輾轉反側,發着冷汗。他無意識地哼着三隻小豹,聲音細若遊絲,不時舔着幹燥的唇。
洛無極蹲在他的床頭,她不願意回想剛才媒體會的經曆,真是牆倒衆人推。那些無良媒體如蒼蠅般撲上來,不給人辯解的機會,隻是挖下一個個坑火上澆油。
錢黎父親做了手術後同傻子一樣,媒體登報說他被怪物吞噬了心智;财産早已捐贈,流言四起說他們斂财吞了籌款;門前被潑了油漆,學校建議休學,家裡的窗簾總是拉上,為了隔開外邊蹲點的鬼影。
這樣的記憶斷斷續續,洛無極在數個間隙裡都不想看下去了。
錢豹子卻不知疲倦,她精力旺盛,好像兩隻手都不夠用,不停打電話又沒完沒了地寫信,馬不停蹄地出外。她在家待着也忙,老把錢黎趕到一邊玩去。
她越趕,錢黎越黏她,可這晚錢豹子不在。
看着錢黎滿頭大汗,洛無極想到探監時被他吸到身上的感覺,好像感同身受一般。她試探地離近,這一吸不得了。
她好像進了小錢黎的夢裡——剛睜眼,就是幾十種畸形的怪獸在迷霧裡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