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鐘問策放下了筷子,端起茶杯清口,桑兔才意識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很久。
桑兔起身繞到屏風外叫來小二,詢問觀塘鎮最好的客棧或者行館,鐘問策已經連着兩天兩夜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小二回複說是城東有一家聽雪園,環境很是清雅,還有溫泉浴,現在泡溫泉,冬病夏治,最是合宜。
謝過小二,桑兔轉身坐回桌邊,就見鐘問策眉眼彎彎地看着她。
“你吃好了?那我們走吧,我聽後說這裡有家聽雪園裡有溫泉,等泡完溫泉,我們好好睡一覺。”
鐘問策眨眨眼睛,而後低下了頭,“……我還沒有準備好。”
“嗯?準備什麼?”
舊日的稱呼,熟悉的氛圍,讓鐘問策差點兒忘了,眼前的小兔不是當時的小兔了,她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也忘記了他們之間的那個“約定”。“哦,沒什麼。走吧。”
夜空如深藍的絨毯,點綴着星光和浮雲,風輕輕,蟲唧唧,夏末的夜晚泡着溫泉,渾身的毛孔被溫熱的池水浸潤,頭臉微微出汗,很透徹暢快。桑兔财大氣粗,包下了兩個獨立的帶有池湯的院子,享受着難得的清淨。
自從在南夢山醒來,她有很長一段時間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就感覺自己似乎是站在兩者的夾縫中。她每天都渾身疼痛,說不出具體的位置,隻是生不如死。很多時候她沒有力氣動一動,全靠青鸾宮的姐妹們照顧着,但凡她感覺有了點力氣,又疼得忍不住去撞牆,期望能夠立即昏死過去。
後來,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隽骨叔叔每晚都會來為她渡氣療傷,當她從大汗淋漓中回過神時,都會覺得失去了一部分東西,也有新的東西在生長。她正在痊愈,隽骨叔叔是這麼告訴她的。是啊,要削骨搓皮去掉腐肉,才能獲得新生。壞人都已經死了,失去的親人也回不來了。而隻要活着,就還有希望吧。
希望,那現在自己的希望是什麼呢?
耳邊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水聲,估計是旁邊院子的鐘問策起身離開池水的聲音。對了,鐘問策。現在就是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覺吧。
江湖路上,同行的不一定就能成為朋友,也可能是攝人心魂的妖精。那鐘問策對她來說,又是什麼呢?是一開始高懸的冷月,是後來并肩的夥伴,再到現在,他是一處澄澈的泉眼,令人欣喜。好像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經生出了一份對他的鐘情之意。
鐘問策這個人,看似清風朗月,豔若桃李,實則肩膀上扛着很重的東西,心裡更是有一座大山,常年覆蓋着厚厚的一層雪。有時候看他很累,但是他的累,又是别人幫不上忙的那種。桑兔從沒有追問過他什麼,她感覺問了,也不會起到什麼實際的作用。那還不如不問,淡水之交,大家都輕松一點。
這個江湖,不管是百年山莊、田間地頭,還是高門大派、深宅老院,就像是一個座座孤島,每個人都有困境,若想要沖破它,唯有靠自己,勝算才最大。但是,若有人能一同走一段,也是難能可貴的。
邪不壓正,去殺遠禍,得道多助,正義路廣。總有一些人,哪怕再黑的夜,也不能抹去他身上的光芒。他守住自己的同時,也不吝惜照亮他人。
不知怎麼的,現在一想到他剛剛從溫泉裡起身,桑兔就有點兒想臉紅。她今天盯着看了他的手指,他的手腕,眼下又聯想到了他平直舒展的肩胛,起伏的胸膛,勁瘦的腰部,再往下,嘿嘿,就是迷人而危險的地帶……啊!要命!桑兔趕緊把自己埋進了溫泉裡,好一會兒才沖破水面,全身發紅,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鐘問策半躺在美人榻裡,泡透了溫泉的身子懶洋洋的,他捏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清酒,腦子裡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經曆,隻感受着當下的感受,心裡的那個人就在隔壁,這讓他覺得安心許多,大概隻有在人生地疏的狀态下,才能看清某些東西吧。
後半夜的時候,鐘問策突然睜開眼睛,聽到有人從院牆邊走過。他凝神靜聽了一會兒,聲音漸漸遠去,略一思索,他起身換上衣服,出了院子,遠遠地看到衣袍一角消失在月亮門下,鐘問策悄悄綴上。
風聲輕輕,隐隐聽到啜泣聲。尋着聲音,鐘問策走向一處小亭子,發現有一名女子在哭泣。看穿着,應該是聽雪園内的侍女。
正在鐘問策猶豫着要不要上前詢問一番的時候,那名女子突然轉頭看向他,而後低低驚呼起來:“是你!”
借着亭子裡的風燈,鐘問策也看清了對方的面容,他記得她。
女子見鐘問策走過來,趕緊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低下了頭。
“更深露重,姑娘為何一人在此?你的,那位呢?”鐘問策本以為是屑金樓的人知道了他的行蹤,混入了聽雪園,想着桑兔還在隔壁,所以才起身查看,現下發現不是殺手,就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