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例行完軍營巡視,子皙正在用膳,便看到桌上層層疊疊奢華名帖。一封紅香的泥金拜帖放在最上面,都是些本地富豪、名貴争相送來的宴會請帖。他垂着眼簾在沉思,帳中将士屏氣凝神皆不敢說話。許久,鄂君擡起眼,一臉諷刺看着衆人“國家眼下内憂外患,豪門裡卻一片歌舞升平。”
“啟禀大人。。。您昨日回信說要視察銅錄山,此刻陳公已在營帳外等候了許久,隻不便叨擾。”
鄂君責備左司馬晔“你為何不提醒我。”
“将軍日理萬機,打擾您用膳,屬下實在于心不忍。”
鄂君笑了“好,這就走吧!我倒要看看銅錄山有什麼古怪。”
一行人出軍帳門,見一須發潔白老者下轎等候,有侍從牽着匹馬過來,那馬通體雪白唯額頭上一塊方形的棕毛發,十分俊秀。
既然見鄂君從營帳出來,陳公的馬伯就快步上前跪地“我家主人聽說鄂君想去視察礦山,隻山路崎岖,尋常馬匹不剩腳力。”他一吹口哨,咴咴咴聲,白馬不緊不慢跑了過來“将軍!這是純種千裡良駒,還請移駕。”
鄂君撫摸着馬匹,衆人皆稱奇——那馬發如銀鍛,眼澄淨如琥珀,純種馬頭形優美,身軀修長,胸闊背短,骨直尾長,步幅輕快而優美,市值千金!營帳内那些老弱驽馬及至瘦驢和騾子,如何能與這般神奇物件媲美。
衆口交贊中,子皙掃了一眼伏在地上唯唯諾諾的陳公,笑了“有人送我一匹千裡馬,可惜沒有合适的馬鞍。”
“這容易。”陳公奉承道“快拿白犀皮烏金木馬鞍,這就安上。”
馬伯果然早已備好馬鞍,幾個奴仆趕忙系上。軍中有對陳公了解的人深知,千金馬不過九牛一毛罷了,真正重頭戲隻怕還在晚上宴會裡。陳公世襲銅錄山銅錠生産、國币制造,富可敵國!加上他為人和善、擅長招待,在楚的官僚系統中,人人稱贊。
看起來鄂君并不辜負陳公一番心意,衆人皆上了馬,一行人朝銅山絕塵而行。
礦山哨崗亭,外面夏日炎炎,樹上知了叫個不停。難得陰涼樹下陳公拼命扇着汗,屬下送來了附近井裡打來的涼水和冰鎮瓜果。陳公恭謹奉上,鄂君看着他滿頭大汗不敢抱怨的樣子,問“逃跑的奴隸和附近集結的流民一共多少人?”
“不多。。。可能幾千左右。”
“楚國當地陳縣的駐守兵力就上千,加上附近幾個區劃,人數上萬,從郢都調撥兵力一起,敵我的人數相差是如此懸殊。”
“是,此次我軍前去征讨必定馬到功成。”
子皙看着遠處烈日下勞碌的奴隸,從這個角度,人已變成螞蟻大小。陳公順着他的目光看着遠處勞碌的人,小心道
“這奴隸衣不蔽體,舉止粗魯,環境也很艱苦,鄂君我們還是打道回府吧。”
鉛山曬礦場,從天上俯瞰,水泥池子整齊映照灰蒙蒙天空,像一塊塊青灰色硯台。一間間茅草房,奴隸宿舍閃爍零星火光。一方方麻袋,一條條扁擔、籮筐,頂上是夏天最毒辣的太陽,天空俯瞰着千瘡百孔大地。
銅礦關系國運,這樣的工廠晝夜不能停歇,以超高強度保持運轉。奴隸幹些什麼事?從遠處觀看,在挖出來的巷上這些人就像是一隊隊螞蟻。他們背上的是麻布袋、籮筐裝運的粗礦石,人衣不蔽體。極高的勞動強度下,人眼睛裡有一種壓抑和麻木的絕望。很多人勞動數年,背已經被沉重的簍子壓彎成駝背,被竹片和麻布摩擦的破口流出汩汩鮮血,有些人有鞋子穿爛了,腳被鋒利的銅礦渣割破,這樣的巷道有數不清汗水與血水的腳印。烈日和酷暑折磨下,暈倒就永遠不能醒過來。
除此外,最大的人員損耗是疾病。
夏天,天氣炎熱!流血的創口會很快結痂,和汗水的鹽巴一起凝固成一條條汗溝。蒼蠅成群結隊而來,舔舐創口,在破口注入蛆蟲卵,蚊子在廢棄的镕液池塘肆意滋生,銅礦的廢料通過夏天的雨水沖刷進入河道、池塘,直接造成了飲用水污染,很多人死于慢性中毒。從呼吸系統粘膜感染,皮膚水腫,死于肺和腎髒功能的衰竭。除此以外,就是老鼠攜帶的跳蚤、吸血的白蛉子、黃蚊肆意傳播高燒、痢疾。
死去的人就近埋葬在亂葬崗,像柴禾一樣胡亂棄置的屍體。
比這稍好一點的工種是篩選礦石。粗礦從巷道運送出來,到了曬廠,奴隸将礦石用鐵鍬、羊角錘雜碎、細分。随後進入一方一方的水池進行清洗。洗着的簍子用絞盤拉起來還淋着水,接着卸貨,放到烈日下進行耙曬,進一步細分顆粒。
最後一道工序也是奴隸條件、待遇最好的,但是技術含量非常高,銅礦石的冶煉。礦石的地下挖掘也需要很高的技術含量,同時經常出現塌方、爆燃事故非常危險。但隻有這兩個工種的奴隸能夠吃上米飯甚至是臘肉和蔬菜,其餘人隻能喝稀粥、吃肉類的邊角料比如肉皮、碎骨、淋巴結熬成的湯。
銅礦冶煉是在廠房裡,有風爐、土坯罐,需要适時加入熔劑萃取,最後等待銅汁冷卻成型。
人最痛苦的,是清醒的感受到逐漸死去的疼痛。
沒有自由和希望,沒有關懷和溫暖,什麼是尊嚴?活在這個世界上被視同為人看待需要東西,一概全無。同樣生存,為什麼奴隸活的要這樣殘忍。
夏天少有陰天。他和所有人一樣将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一點點敲碎,換成維系楚國命脈銅礦石,但他和其他的奴隸又不太一樣。這個叫恢鼠的人有一種神奇力量,凡是遇見他的人,都挺喜歡這個人,明明同樣生存在文明結構最底層,看不見天空的深淵,有些人生來和其他人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