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孩子好奇地詢問:“爺爺,我們到底在供奉誰啊?”
抽着煙的年長者瞟了一眼自家傻了吧唧的男孩,模糊不清地說道:“供奉一位偉大的神明大人。”
“……我知道是神明啦!所以說是哪一位神明啊?”
“你還不夠格,小鬼,别問這麼多你不該知道的。”灰發的年長者踢了踢孫子的屁股,“滾去打掃。”
“哦……”
年幼的谷川春見不被允許離開神社範圍。他連上學都是由爺爺去學校拿了教材回家,一點一點教給他的,而必須去參加的考試和每年的體檢,谷川春見都要被爺爺裡三層外三層的套上好多護身符,還得被灌上好多神社裡供奉的水,據說有驅邪的作用。
隻有這樣,他才能離開神社範圍。
小小的谷川春見的世界被限制在小小的神社裡,但是小小的谷川春見在一天天長大。
于是有一天,他溜了出去。
頭一次逃離羊圈的小羊玩瘋了,谷川春見跑到了溪邊抓了魚,和路邊的一隻三花貓學習了如何曬太陽,被便利店慈祥的老奶奶投喂了好吃的便當,當然,聰明的小孩知道第一次出來不能太過分,趕在夜幕降臨之前趕回了神社。
谷川春見從來沒有在灰發的年長者的臉上看到過那麼可怕的神色,年邁的男人吐掉嘴裡的煙,渾濁的眼瞳裡燃燒着憤怒的火焰。
“既然你這麼想找死,那我滿足你。”他拉着孫子一路走出神社,在漫天的星辰中将男孩丢在了後山上的墓地裡。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
無數鬼魂享用着難得一見的美味佳肴,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谷川春見在血與淚的朦胧世界中第一次看見神明。
而現在,32歲的谷川春見再一次見到了祂。
“……我一直以為你隻是我的臆想。”
「直到你死于爆炸?」
“……是的,直到我死于爆炸。”
神明與他的人類非常有默契地聊了兩句。
谷川春見頓了頓:“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當心你許下的願望。」藍眼的神明輕歎了一口氣,「不要聆聽神明的話語,也不要相信魔鬼的讒言,兩者皆是牆,都會将你的雙眼蒙上。」*
“這倒是新奇,你上次實現我的願望的時候可沒有說過這句話。”
「所以後果你也看到了。」祂無悲無喜道,「不死并不是那麼美好,不是嗎?」
“……”
「需要我再提醒你一句,我并不是萬能的許願機嗎?」
“……可是你回應了我。”谷川春見死死地盯着祂,“我假設這是建立在你準備實現我的願望的基礎上?”
「人一生中通常隻有一次向我許願的機會,顯而易見,你成為了特例……然而任何事物都有代價,你得到了什麼,就必将要付出些什麼——要知道隻有鳥兒的歌聲才是免費的。」
藍眼的神明詢問道:「那麼,你願意付出什麼呢?」
“所有。”
「所有?」
“我所擁有的一切。”
到了這種時候,谷川春見反而放松了下來。
你看,谷川春見的人生不過是一篇三流小說。頁面上的筆迹渾濁不堪,内容貧乏而無聊,毫無疑問,這隻是一本沒有營養的垃圾。而假如撕毀這些書頁能夠讓原本熄滅的篝火重新燃燒起來,何樂不為呢?
“你想要什麼?”警官先生笑了笑,“無論是血肉還是靈魂你都可以拿走,我渾身上下最值錢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不,我不需要這些。」祂說,「你擁有着比你想象中更珍貴的寶物,你知道嗎?」
但是祂并沒有說那個珍貴的“寶物”到底是什麼,反而忽然問了一個非常突兀的問題:「谷川春見,你殺過人嗎?」
“……當然。”無論谷川春見是否願意,但是這麼多年來他多多少少也殺過幾名罪犯,“但這和我們現在談的話題有什麼關系?”
「與你的願望有關。」
藍眼的神明冰冷地看着他,但是谷川春見卻莫名地覺得祂眼中充滿了悲憫:「我無法創造生命,這也就代表了我無法将他們重新帶回這個人世間——但是你可以。」
「我會将你送回到一切開始還未發生的時刻,讓你有機會去扭轉每一個命運的轉折點。但是相對應的,這會産生污染。污染無法被逆轉,任何被污染的人類都有幾率堕落……嘛,仔細說起來有點複雜,關于這點我們可以以後再聊,重要的是——」
「除了需要付出代價以外,你還需要成為這個世界的清道夫,谷川春見。」祂的口吻帶着一絲微妙,再一次确認道,「你需要殺掉所有被污染的人類,無論他們曾經有多無辜,而這毫無疑問會殺死你身為‘谷川春見’的一部分,這會染黑你……你确定還要繼續嗎。」
男人沉默了片刻。
他大概想了很多,又或許他根本沒有猶豫。谷川春見本來就不是正義感特别強烈的人,他人的死活又與他何幹呢?你可以說他是個天生冷血的怪物,如果一隻怪物卻擁有一團熾烈燃燒的心髒,是不是太過于可悲了一點?你也可以說他們不會開心的,用無辜人類的生命堆積出他們的未來,他們不會同意的。
是啊。谷川春見想,他們絕對不會同意的。
可是這和他們有什麼關系?
是他們先走的,是他們先跳下了這條生命的列車,将他茫然地留在了原地。于是從此往後,谷川春見的人生再也與他們無關。
這是我的選擇,是我一廂情願,是我執迷不顧。所以恨我也好,怨我也罷,随便吧。
“我确定。”他說。
神明牽着的赤發魔女至今一言未發,直到這一刻,雙眼蒙着紗布的女孩歪了歪頭,朝着神明評價道:「■■,他和你有一點像。」
藍眼的神明笑彎了祂的雙眼:「我也這麼覺得。」
「我喜歡你,人類。」魔女說道,「你所需要付出的代價由我支付,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我要你和■■玩一場遊戲。」
“……什麼遊戲。”
「一場人類與神明的豪賭。」
來定下賭約吧——人類。
谷川春見聽見了不可名狀的低語。那是人類不可聆聽的言語,世間最污穢、最邪惡的聲音徘徊在男人的耳旁,他眼中的畫面扭曲成了人類無法理解的姿态,他的思維開始停頓,他的感知開始消失。
魔女的聲音以人類大腦無法理解的音符扭曲地飄入谷川春見的的腦海。
「贊美你,人類。」
她說。
「很少有凡人能夠令我感到有趣,但即使是我,也為你愚蠢的執着而感到動容。你的無知與盲目超越了你的軀體、你的真理與勇氣貫徹了一切意義,所以恭喜你,人類。你獲得了與■■對賭的資格。」
「赢了,你将擁有一切;輸了,你則一無所有。」
谷川春見的胃在翻騰,嘔吐感從未有過的強烈,他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被扭曲成了斑斑點點的光影,人類的視力根本無法從中捕捉到任何完整圖像,在某種程度上,谷川春見甚至感覺他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有什麼東西燃燒了起來,在春日的微風中燃起了火光,灼熱熾烈。
是他的軀殼?還是他的渾濁不堪的魂魄?
「你的答案是?」
魔女詢問道。
……他的答案?
……這還需要問嗎?
在降谷零拉平了的心電監護儀的警報聲中,在靜止的風與停滞的時光裡,魔女見證了人類與神明定下的賭約。
人類嘴中遞出了同意的音符,在那張寫滿了污穢的紙張上蓋下了無法回頭的印章,祂身上張開無數口舌,将祂虔誠的信徒拉進了被稱為希望的深淵裡。
而在這深淵的盡頭,是名為“Happy Ending”的唯一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