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輸了。」
被撕裂的空間裡,赤發的魔女跳躍在棉絮似的雲朵之間。
谷川春見沒搭理她,他才剛剛活過來,正喘着粗氣忍耐着軀殼自我清理時産生的疼痛。
這裡還是那條他無比熟悉的通道,不遠處的電梯也是他熟悉的電梯,他靠在電梯旁的牆壁上,一切都和上次琴酒壓他過來那趟沒什麼區别,甚至連滿身狼藉和被開了一槍都微妙的重合了——除了琴酒不會管他死活,而他現在的身旁正半蹲着一個黑發的男人。
谷川春見擡眼望着他,諸伏景光半蹲在他身前,他似乎是正準備查看一下原地詐屍的同僚,眉頭微微皺起,可是現在他變成了一座雕像、一座蠟像,諸伏景光身上的時間與這個世界一起,被撕裂開的「幕間」停止了。
掠食欲望在緩慢地減退。谷川春見沒有動,他還是很想朝着近在咫尺的諸伏景光咬上一口,但他依舊保持着之前的姿勢,不僅僅是為了壓制欲望,還是為了防止關閉「幕間」之後同期眼前突然出現不科學的瞬間移動這種鬼故事。
魔女從雲朵上倒挂着探頭下來:「小春,你不聽我說話。」
「……我在聽。」
「哦,那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被問的男人頓了頓,低喘着笑道,「你想聽我說什麼?」
魔女歪了歪腦袋,翻了個身,輕飄飄地從空中落在地面上。
「我以為你會呼喚■■,但是沒想到你居然會喊我的名字。」魔女好奇地問道,「小春,為什麼你沒有選擇呼喚■■?」
谷川春見随便找了個理由:「因為呼喚祂你也會跟着一起來,所以就幹脆喊你了,這樣簡單一點不是嗎?」
女孩定定地透過那層紗布看着男人。她沒有說話,不知道是相信了谷川春見說的話還是沒有。
半響,她朝着男人走了過去。赤發的魔女學着諸伏景光的動作也蹲了下來,乖巧地如同一隻不會反抗的兔子。
「撒謊。」
她說。
「你在害怕呼喚■■,讓我猜猜,這是為什麼?」她輕聲道,「是因為呼喚■■會讓他發現……你快要輸了的事實嗎?」
「首先,我需要糾正你一件事。」谷川春見說,「嚴格來說我沒有“快要輸了”,因為沒有人想起來任何事。」
「可是他想起來你的名字了?」
「那隻是一個名字而已。」
一個名字而已,代表不了什麼。
是的,死去的谷川春見聽見了,他聽見了諸伏景光呼喚他名字的聲音,可是他不覺得這有什麼。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個叫做谷川春見的人。」他淡淡地垂下眼,有不規則的陰影順着他的臉頰落下,像是太陽燒淨後的嗆人的金灰,「單純想起來一個名字,做不了數。」
魔女又不說話了。
她似乎在思考着什麼,蹲在地上,撐着臉,她稚嫩而白皙的面頰紅潤又溫暖,用那雙被紗布遮擋住的雙瞳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然後她毫無預兆地笑,聲調短促而古怪,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一般歡快。
「做不了數……小春,你好傲慢。」
「你太傲慢了。」她快樂地重複道,「你太傲慢啦,谷川春見。」
「你用一廂情願的方式換回他們,你把他們變成了你最珍愛的寶石,一顆顆收藏在你的掌心裡。但是你卻從來沒有問過他們願不願意——哦,不對,應該是你根本不在乎他們願不願意。」
「你默許他們在你的忍受範圍内行動,卻依舊會在他們越過你設定下的那條線之後強行扭轉他們的意志、讓他們回到你所認定的安全區内。」
「你對他們用過了吧?■■■之聲?」她笑嘻嘻地說,「我“看到”了哦?你讓那個卷頭發的警官忘掉那些事。」
她重新站了起來,像是孩童一般在趴在半蹲的諸伏景光的背上,拖長了嘴裡的音調:「你不在乎他們是否會恨你,你踐踏了他們的犧牲,侮辱了他們付出……這也算是愛嗎?」
「這不是愛吧,谷川春見?」她和諸伏景光一起看向他,「這隻是你的自私與傲慢。」
魔女說的沒錯,谷川春見的确是一個傲慢的人。
但是這些尖銳的語言似乎并沒有對男人起到什麼作用,他臉色蒼白地靠在牆上,身上的斑斑血迹像極了瑩白雪地裡突兀綻放的花。
他沒有說話,于是魔女繼續問道:「我很好奇,你會憐憫那些污染體嗎?」
「……你的問題真的很多。」
「哎呀,回答我嘛。」
男人眨了眨眼睛,淡淡地笑了:「當然會。」
他當然會憐憫他們。無論那些被污染的人類意志有多麼不堅定,不可否定的是在沒有污染入侵的那個世界裡,他們原本是可以活下去的——更别提那些被污染體殺害、或者單純被污染事件波及的倒黴人類了。
他們原本、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谷川春見深知這一點。
什麼?你說那些被污染的人類原本就不是好人,原本就容易堕落?
的确,但事情不能這麼算。你不能把十萬美金丢在一個貧窮潦倒的流浪漢面前,還期望他不會去拿這些錢。人性是最無法經受考驗的東西,即使是最虔誠的信徒,也會在不間斷的欲望與痛苦裡被逼成一頭野獸。
不管怎麼美化、無論有什麼理由,谷川春見的确是在用他人的生命換取他們的未來。
可是他并不後悔。
「我當然會愧疚,我會盡量完成他們的遺願——每一個。」他看着諸伏景光的面龐,目光一寸寸描繪過那些線條,然後他移開了視線,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很抱歉我奪取了他們的未來,我也為此給予了他們家庭最大限度的補償。」
每個污染體的家庭或多或少都會收到一大筆錢,或許是中獎,或許是彩票,又或者隻是單純的出門撿到了錢,總而言之,那些家庭的生活的确得到了改善,但是這無法抹除谷川春見犯下的罪行。
他傲慢地剝奪了其他人的幸福,又傲慢地将那些幸福塞到了他們的身體裡,他忏悔、他知錯、他是會流淚的鳄魚,但他死不悔改。
他大概會下地獄吧。
魔女質問:「你覺得金錢可以彌補一切?」
「不。」
「那我看不出來這種舉動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沒有意義?錢的确能解決很多問題,最起碼有些人不需要再去做違法的事、或者流落在街邊乞讨了。」
「……」魔女無語凝噎,「你這家夥,說你傲慢,你還真的傲慢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