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中央醫院。
四樓。
“嘩啦——”
洗手間内傳來了嘈雜的流水聲。
這間位于拐角處的洗手間隻有一扇窗戶,電力還未恢複供應,安西亮太在昏暗的夜色下仔仔細細地洗着手,每一根手指、每一條縫隙,都被用力摩搓着,直到皮膚開始發紅,直到指尖被冰冷的水凍得發白、泡得發皺,安西亮太依舊沒有停下。
“手很髒嗎?”
安西亮太猛地回頭。
黑暗中,有個人倚在門邊。他的面色模糊不清,安西亮太看不清他的模樣,但安西亮太能聽出他的聲音屬于誰。
“……吓死我了,北島君。”安西亮太松了一口氣,他關上水龍頭,停止了折磨自己手指的舉動,“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他走到北島千輝的身旁,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對方,皺着眉頭說道:“還在發燒呢?你是要上廁所還是什麼?怎麼沒去病房旁邊的那間洗手間——等等你是怎麼下來的,你走的樓梯?别告訴我你是一路蹦跶下來的。”
“或許?”男人緩慢地彎起眼睛,“我本來想等你回來的,但是好像來不及了。”
“等我回來做什麼?什麼來不及了?拜托,你有什麼事不能給我打個電話嗎,别折磨你的腿了。”安西亮太翻了個白眼,咋咋呼呼地說着,想去扶北島千輝的胳膊。
他沒碰到。
伸出的手掌被冷落在半空中,安西亮太愣了愣,有些不解地看向往旁邊撤了一步的男人:“……北島?”
北島千輝沒有說話。他在沉默之中無言地看着他,那雙溫暖的眼瞳像是火焰一般在黑暗裡燃燒着,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刺眼,讓安西亮太不由自主地移開了目光。
他像是在這無言的注視之中明白了什麼,又像是在垂死掙紮。他故作輕松地攤了攤手,朝着男人說道:“做什麼,我可是洗手了的啊,你剛剛也看見了,不至于碰都不讓我碰一下吧?”
可是北島千輝依舊沒有回答,他隻是長歎了一聲。這聲歎息像是一把尖銳的刀,鋒利無比地刺入這片沉默之中,它無情地劃開了人類試圖掩蓋真相的布匹,把所有一切都血淋淋地暴露在空氣裡。
刺耳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安西亮太手忙腳亂地從褲兜裡掏出手機,在看到上面的來電停頓了片刻,然後他僵在哪裡,咬合肌鼓動着,一動未動,直到電話因為過久沒有接起而自動斷線。
空氣安靜了片刻,然後第二通電話響了起來。
這次安西亮太果斷地挂斷了它。
“不接嗎?”
“騷擾電話而已。”安西亮太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他垂下眼,又是沉默了幾秒,但是或許沉默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折磨,于是最後他也隻能略顯焦躁地抓了抓腦袋,把簡簡單單一句話在嘴裡反複咀嚼,才遲疑着開口,“……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發現你車裡挂着一枚禦守開始。”
“哈?這麼早?所以後面你是故意去撞卡車的嗎?”
“啊,這倒不是。那件事與禦守無關,隻是恰好而已。”
“……謝謝,你的恰好差點把我提早送進天堂。”
“上帝會把門關得死死的,你上不了天堂。”北島千輝聳了聳肩,“你應該感謝我,我剛好給你提供進入醫院的機會了不是嗎?否則你還要自己找機會進來。”
“……”
安西亮太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咽了咽唾沫,嘴裡幹澀,感覺口腔裡泛着一股奇怪的血腥味,像是他自己咬出來的,又像是那些屍體的腐爛味道。
“……為什麼不舉報我?”他問道,“因為「蔗糖」的事情這陣子伊達他們都快忙瘋了,你如果早就知道了,為什麼沒有舉報我?”
“因為我在等。”
“……等什麼?”
“我在等你跨過那條線。”
男人的語調聽上去非常平靜。他就像是在叙說一段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就仿佛安西亮太從來不是他的朋友似得,就仿佛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安排好的戲劇,而北島千輝高高在上,他冷漠地看着舞台上滑稽又老套的演出一言不發,像是一個不會悲喜的人偶。
又或者,他隻是看過太多類似的劇本了?
“我在等你跨過那條線……我希望你沒有。”他重複了一遍,說話聲輕得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根蘆葦,“我總覺得你不會這麼做,但是看起來我看人的眼光不怎麼樣,即使是隔了一輩子也依舊如此。”
這次換安西亮太不說話了。
“我原本想問你為什麼會加入他們,但是現在想想好像沒有必要。人類總是貪婪的,隻要給的籌碼足夠多,人類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淡淡地說道,“即使是會導緻自身瘋狂的事情也無所謂,反正人類本來就很瘋狂,不是嗎?”
“……我是不是應該說一聲謎語人滾出米花?”
“也不是不行,但我不滾,你能拿我怎麼辦?”
安西亮太因為這句話被逗得勉強勾起嘴角,但那抹笑意在看到眼前男人的面孔時又迅速消失了,他強撐着臉上的面具聳了聳肩,轉過身看着窗外卷席着天地的狂風沉下了眼神。
還有什麼需要說明的嗎?說來諷刺,固執而癡情的人類與永生不死的怪物在某種程度上選擇了同一條道路,在未知的面前人類的一生乏味又無趣,但也正是因為它過于短暫,人類才會總是追逐着那些不可能的可能。
如果安西亮太足夠幸運,或許他應該向藍眼的神明讨要一個願望。這樣他就可以讓那個願望吞噬掉那些充滿了苦難與折磨的結局,重新改寫這條時間線——可惜安西亮太運氣不太好。
他遇到的隻有污染。
“……美奈子沒有抛棄我。”
半響,他忽然說道:“她隻是病了——啊,你應該也不想聽我講這些有的沒的,但是我想說的是,我做這些都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