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恐懼什麼?
這還真不好說,他想,蠻多的。但總而言之都是降谷零不能知道的東西,所以無所謂他恐懼什麼,眼前的男人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究竟在恐懼什麼。
他在恐懼什麼。
他在恐懼無能為力。他在恐懼他隻能看着那些花兒日漸一日地死去,他在恐懼他隻能站在站台的另一邊呼喊他們的名字。他在那棟高樓之下呼喊,在摩天輪外呼喊,在電話的另一頭呼喊,在馬路的對面呼喊。他在恐懼他隻能站在手術室外徒勞地盯着那道紅色的光,恐懼上一秒還在的人驟然從他的生命裡消失不見,而他除了呼喊什麼都做不到。
這個時候的谷川春見又突然冷靜下來了。
他平靜、漠然、毫無波瀾地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男人,聞到了陰雨天後新鮮的腐爛發黴的味道。
“玩夠了嗎?”他說,“放手。”
降谷零絲毫不動:“除非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谷川春見嘗到了嘴裡突湧的血腥味。
徒勞。徒勞。一切都是徒勞。白色和黑色的霧氣像是烏鴉般荒謬地盤旋着,他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警校門前的那顆櫻花樹,每年春天,它們的花苞都會一簇簇迸發出來,巨大的花團一個接着一個地綻放,那段時間空氣中都是它們馥郁的櫻花香氣,但隻需要連着聞上兩天,他就會感到喉嚨和鼻子都開始發癢。
一兩周後,那顆櫻花樹就會變得非常茂盛,常常會有整根整根的樹枝被壓斷,他記得那些粉色的花瓣呼嘯着從空中墜落的模樣,粉的白的散落了一地,然後再過一陣子,那些漂亮的櫻花就會成為人類鞋底腐爛的淤泥。
他張開嘴,突然就有些想吐。
“——夠了,zero,到此為止吧。”
他擡起頭,看見諸伏景光如同藍天般澄淨的眼睛。
“Haru不是敵人,沒有必要這樣逼問他。”他看見他曾經的摯友溫和地笑着,“我理解你追問的目的,Zero,但春見不是敵人。”他重複道,“我們沒有時間在這裡内耗——先放一放,等正事解決後再談清楚?嗯?”
他聽見降谷零沉默了幾秒:“……抱歉,是我太着急了。”
說着道歉的話,但金發公安的表情卻依舊冷硬,他目光在谷川春見身上停頓片刻,大概是牽扯到了傷口,他嘶了一聲,然後才默不作聲地移開。
“但無論如何,逃避永遠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的語氣不鹹不淡,但明眼人都知道他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隻會讓問題變得更糟糕。”
然後他的态度軟了下來:“如果你真有無法解釋的事情……Haru,至少讓我們明白你不是孤軍奮戰。”
“看在我們曾經認識的份上?”他這樣說。
軟硬皆施。谷川春見意識到了。但他做不出反應。
他止不住地在顫抖。恐懼、痛苦、和如同蒲公英一般毛茸茸的、微小的喜悅将他吞噬了。他顫抖着抓着手中唯一的浮木,感受着對方生命的脈絡如同小鳥般跳動着。
“……Haru?”
不、不,别喊他。拜托,求求你。别喊他的名字。
他能感受到諸伏景光靠近了他,帶着硝煙、血腥、和天空的味道,藍色的眼瞳裡倒映着一顆老舊的琥珀,他安撫性地撫摸了兩下他的後脖頸,手掌幹燥而溫暖。
谷川春見聽到自己發出了聲音,他說了什麼?還是隻是自己的臆想?
每一顆毛孔都在呼吸,每一寸皮膚都在尖叫。谷川春見能夠無比清晰地感知到對方手掌的肌膚,頭發擦過手心的細碎聲響,那溫暖、濕熱的溫度,諸伏景光的手幾乎可以包裹他三分之二的脖頸,那些凹凸不平的傷疤和老繭從一側擦過皮膚,伴随着蓬勃的生命一寸寸向上傳播,每根手指接觸到的位置都騷動着,無數細小的電流蔓延至脊骨,有些癢,卻異常地讓人感到安心。
他是鮮活的。他想。
他的五感被一隻無形的手拉扯到最大,明明身旁的兩人近在咫尺,他們的聲音卻像是被裹在保鮮膜裡一樣模糊。
有人提醒他呼吸。
他這才像是從深海裡浮起來一般大喘着氣,意識到自己剛剛差點打出自己把自己憋死的成就。
然後他就聽到從諸伏景光嘴裡傳出的兩個字。
假死。
……什麼?
他遲鈍地擡起頭,看見解開手铐的降谷零揉着手腕正在與諸伏景光商讨接下來的事情。
“什麼假死?”他居然還算冷靜地詢問。
“嗯?啊、是之前提到過的Plan C。”降谷零簡略地解釋了一下,“原本的計劃是射殺「弗洛特」,叛逃人員應該是「波本」才對,但是現在人員順序完全混亂了,所以準備啟用Plan C。”
諸伏景光緊接着說道:“對,「蘇格蘭」必須死,而且得死得足夠真實,尤其是屍體的問題。我們不能讓組織有任何懷疑。但……假死的風險這點先撇開不說,你确定組織會相信是你追了我嗎?琴酒不是傻子,他能看出來我們之前的關系并沒有傳聞裡說的那麼不合。即便「蘇格蘭」叛變,他們也未必會輕信你的報告。”
“哈,組織多疑的本性,是吧?我知道。”降谷零抿了抿嘴,“但這是唯一的辦法。你假死的屍體會由FBI負責處理,屍體上的傷口、彈道軌迹,都會匹配我的武器。組織當然會仔細調查——想不到我也會有稱贊他的一天……但赤井有辦法讓一切看起來都天衣無縫。”
“至于人證……弗洛特是我們這邊的人,如果赤井能搞定貝爾摩德——那麼加上貝爾摩德的證詞,琴酒就算不相信,也能迷惑他一段時間。”
諸伏景光嗯了一聲,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谷川春見淡淡地問他。
“為什麼會射偏?”
“……什麼?”諸伏景光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反應過來對方是指什麼。
谷川春見是在問他,為什麼原本安排好射殺「弗洛特」的子彈,會射中「波本」。
是啊,為什麼呢。
諸伏景光沉默了良久才冒出來一句:“抱歉,但這是計劃中的一部分。”
“什麼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