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陣平感覺自己像是被丢進了一台洗衣機裡。
劇烈的眩暈從腳底湧上來,世界開始傾斜,所有聲音都變得遙遠而扭曲。他看到實驗室四周的牆體仿佛被某種無形的火焰灼化,一寸寸剝落,在視線盡頭露出了一片蠕動不止的深淵。
有扭曲的歡呼聲從火焰中燃起。
歡迎你。歡迎你!愚蠢而盲目的人類。愚蠢而盲目的人類!
恭喜你終于離開了無知的卵巢,恭喜你終于睜開了愚妄無知的雙目!所有勇敢睜開雙眼的愚昧靈魂都理應被歌頌,所以我們贊美你,人類!
贊美你的天真,贊美你的狂妄,贊美你的渺小與貪念!
那是一聲聲尖銳又滾燙的呢喃,它不屬于任何人類語言,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尖針般刺在他的耳膜上。
松田陣平想要離開,他想要發出聲音提醒萩原研二,但他的喉嚨就像是被什麼黏稠的液體封住了,他呼不上來氣,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還站在原地。
……逃……
天旋地轉的眩暈感破壞了卷發警官引以為傲的五感,恍惚之中,男人甚至感覺腳下的地闆在流動,就像是緩慢的液體,又像是某種活的軟體組織,如呼吸般起伏着。
……逃……萩……快逃……
他狼狽地發出斷斷續續的氣音。
整個實驗室的溫度在急速上升,幾乎上升到人類不可能存活的程度——儀器開始軟化、金屬塌陷、玻璃像冰雪一樣碎裂成粉末,牆壁上的混凝土開始想泥漿一樣流淌下來。
餘光之中,有什麼「東西」蔓延出來。
松田陣平聞到了一股熾熱的焦臭味,像是燃燒的油漆。他看到了無數延伸而出的觸須,像是一個個沒有固定形狀、扭曲而焦黑的枝幹,那些被燒焦的表皮詭異地鼓動着,像是被高溫碳烤着一般,逐漸迸裂出一道又一道滾燙的裂縫。
那是一顆眼睛。
一顆又一顆眼睛緊密地布滿在焦黑之上,它們流動着滾燙的岩漿,燃燒着赤橙色的火焰。它們高舉着手掌歡呼着、慶賀着,在逐漸渾濁的空氣之中環繞着囊中的兩名人類。
他看到天花闆在燃燒,整個地下空間的結構線仿佛成為了神明的玩具,三維被引燃,所有一切都像是紙片般被翻折、扭曲、燃盡。
那些詭異的字符崩塌了。它們落在地上,變成一道又一道金紅色的軌迹。它們如脈絡般蜿蜒蔓延,燃燒着、詛咒着、尖叫着,它們推動着令現實結構崩潰的禱詞,是燃燒着烈焰的無盡深淵。
然後他看到那無盡的深淵吞噬了萩原研二。
……Hagi——!
……萩原——!
他呼喊着,聲音卻像是被泡進了水裡。赤紅的噩夢帶着呼吸與灼熱從皮膚滲入,一點點抽幹了他的熱量與水分,他的肺在壓縮,胸腔傳來了劇烈的疼痛,仿佛他已經被火焰灼燒吞沒,每一口氧氣都已經被消耗殆盡,隻剩下一條條燒紅的鐵條刺入空蕩蕩的氣管。
……不……
松田陣平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伸出手。
有什麼畫面閃過他的大腦。
不要讓他又一次看着——
……又一次……
……
*
人們總說,經曆過痛苦才能成為更好的人。
但實際上有些痛苦是無法跨越的,有些痛苦是毀滅性的,那些無法物理殺死一個人類的的東西使人變得弱小,它讓他顫抖、痛苦、生病,它讓他日夜都在祈求,它輕易地摧毀了一個人所擁有的所有美好品質,讓他變成地上的一灘爛泥,從此再也無法被稱作為人類。
絕望是一塊被肢解而後分食的肉。
「就差一點。」
「真不知道是該說你這家夥算的真準,還是你這家夥真是個瘋子?」魔女感歎道,「時間壓得那麼緊,你是知道他們會找到這地方?」
「為什麼不能是我運氣好?」
魔女咯咯笑了起來,她笑得往後一翻,從高高的石壁上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别開玩笑了!」她抹掉眼角笑出的淚珠,眨了眨她琥珀色的眼瞳,「我們都知道的呀,小春你啊……」
「非常不幸呢。」
被稱為“不幸”的男人沒有說話,他溫柔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符文塞進一團掙紮的火焰之中。
有那麼一瞬間,世界安靜了下來。
然後,有什麼存在開始尖叫——不是男人,不是魔女。而是山,是石頭、空氣本身。地道裡的所有一切都開始顫動,迸裂的大地裡翻滾着無數岩漿,火焰痛苦地扭曲着,時間與空間開始閃爍,像是被打碎了的玻璃,無數赤紅的眼瞳浮現在縫隙之中,它們在那裡流淌着、燃燒着、尖叫着,窺視着一切生靈。
「滾回去。」他微笑着。
火焰憤怒地燃燒起來。
假如祂能夠說話,恐怕男人此刻已經被罵的狗血淋頭了。曾經的祂是以數以千計的小小光球組成的巨大火焰,祂琥珀色的光芒能夠将世界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凡是祂照射到的地方,便會出現無數起火的光點。
人類。渺小的人類如何能夠封印祂?!
呼喊吧!人類!高歌祂的名謂,稱頌祂、贊美祂!為祂獻上鮮活如火焰般耀眼的魂魄,以低過如蝼蟻般渺小的人類對祂的亵渎——
高溫圍繞着男人。
按理來說,任何人類都無法存活在這個溫度之下,可是男人卻依舊好端端地站在這裡,他的嘴中喃喃着什麼,無法被人類所理解的不可聆聽之語一點一點蔓延出來,編織成了一張名為「命運」的謊言。
火焰發出一聲無法言喻的尖嘯。
祂不甘心。祂是不死不滅的永恒之火,現在卻要被沉溺在黑暗的溶洞之中。祂在不甘中扭曲、收縮、祂掙紮着,像是一顆坍塌的星星。祂看着眼前的人類耳膜流出血液,口中吐出混濁的鮮血,火焰倒卷着,無形的封印在漩渦之中将這團扭曲的火焰牢牢扣下,在巨大的轟鳴之中将祂重新壓回了白山的山脈之中。
震動逐漸停止。
大量的火焰消失在空氣之中,隻剩下偶爾的星星花火,如碎片般飄落下來。
地上躺着兩個失去意識的警官。男人沒有第一時間去檢查他們,他蹲在地上檢測那些扭曲而漆黑的符文,摸了摸嘴角的血,開始在上面畫上第二道陣法。
「……你不去關心一下他們嗎?」
「嗯?」男人在百忙之中擡頭看了看已經變成焦糖烤棉花糖的兩個同期,困惑道,「他們不是還活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