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斜雨如銀。
新柳初綠,一對黃鹂倚在枝頭,你侬我侬,啼鳴纏綿。
“這雨昨夜便下起了,怎得還不停。”
青霭望了望窗外,頗為擔憂地提醒:“姑娘待會上喜轎時千萬仔細腳下,不要打滑了才好。”
沒聽到應答,便又喚了兩聲。
阮箋雲回神,目光猝不及防落在銅鏡上,鏡中一片熹紅,直晃得人頭暈眼花。
她靜默片刻,垂下眼睫,輕聲應好。
耳畔傳來青霭滿含欣悅的聲音:“奴婢看外面有一對黃鹂鳥兒呢,當真是吉兆。”
“姑娘和殿下也定會如這鳥兒一般,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阮箋雲正擡手去摸案上的簪子,聞言隻略彎了彎唇角。
她眸色平靜,聲音低淺,是一貫的平和柔順:“我隻求相敬如賓,平安無事便好。”
“姑娘放心,定然會的。”
青霭端詳片刻,又從妝奁裡揀了支朱筆,在她眉心細細繪了一朵蓮花狀的花钿,“老爺不是說了嗎?九殿下人如芝蘭玉樹,又品性寬和,想必最是溫柔體貼不過了。”
“京中不知多少女兒家都羨煞了姑娘這一樁姻緣呢。”
最後一句難免帶了幾分得色,然而阮箋雲聽了,面上依舊是淡淡的笑,眼底卻無甚喜意。
相似的話,她早已聽倦了。
青霭對她的反應毫無知覺,一面說着一面将窗子推開些許。
原是想要伸手探一探雨絲的大小,哪知一陣風忽地透過窗隙吹進來,室内驟然清寒,一些悄聲的碎語便也清晰起來。
“鄉下來的這位上輩子積了什麼大德,被擡成嫡女不說,如今還要嫁給九皇子,真是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
對面那人冷哼一聲:“這婚事怎麼來的,府裡誰不清楚?搶人姻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嗐,你有膽去她面前說……”
随之便是一陣嬉笑傳來,說是竊語,卻也沒收着音量,其中蘊含的惡意幾乎滿溢而出。
青霭當即怒上心頭,一把掀開窗子沖那兩人呵道:“你倆好大的膽子!敢在這裡嚼主子舌根,我等下便去回了嬷嬷,叫她把你們通通發賣了去!”
兩個小丫頭吓了一跳,沒想到閑話會被人聽見,卻也不怵她,隻皮笑肉不笑地道:“主子還沒發話,姐姐急什麼,莫不是被人說中了心虛?”
“若要告嬷嬷,盡管去啊!”
言語間竟是有恃無恐。
“你!”
青霭氣急,不待沖出去和她們理論,便聽一道嚴厲的聲音響起。
“沒規矩的東西,嚷什麼?”
原是前院的嬷嬷聽到動靜,循着聲音找了過來。
阮箋雲垂眸,掌心收緊,從那句話裡隐隐聽出指桑罵槐的意味。
其實方才兩個丫頭聲音不大,稱得上“嚷”的,也隻是青霭為給自己出頭,才大聲了些。
青霭卻不管那麼多,頓時噼裡啪啦倒豆子般将方才聽到的話一五一十說出來,末了還補上一句:“望嬷嬷嚴懲!”
哪知那嬷嬷聽完,卻是靜了一息,随即緩和了聲音。
“大喜的日子,青霭姑娘别動怒。”
“都是小丫頭片子不懂事,回頭我定狠狠責罰了她倆。”
竟是一句訓斥也沒有,俨然一副大事化小的态度。
青霭難以置信,怒道:“你也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
手腕卻忽地被拉住了。
阮箋雲略略傾身,從窗子裡露出小半邊側臉,微笑道:“嬷嬷說的是。”
她眉眼生得好,聲音又溫柔和緩,看上去便是一副好說話的樣子。
見此情景,嬷嬷不由得想起這三日來,阮箋雲在府中的情形。
不論下人如何輕慢,她都是一副平靜溫和的樣子,簡直像是尊泥捏的,任人搓圓捏扁也沒脾氣。
當下心中更是輕蔑了幾分,正要開口謝過,卻聽她聲音悠悠響起:“母親獨自管理後宅,難免有些力不從心。改明兒我去求了父親,讓他尋些得力的幫手來……”
嬷嬷心中當即“咯噔”一聲。
反應過來,趕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這事若捅到老爺跟前,恐怕一院子的人都活不成了。
畢竟再怎麼說,大姑娘的婚事也是老爺拍闆的,他們這些做下人的,怎敢置喙主子的決定?
須臾之間心下便有了決斷,頓時擡手狠狠扇了兩個丫頭一人一個耳光,厲聲道:“下賤蹄子,你們怎麼敢的?”
“罰半年月錢,再敢犯的話,我親自去回了夫人,把你們發賣了去!”
她那一巴掌沒收着力道,兩個丫鬟的面頰登時紅腫了起來,其中一個年歲小的已經捂着臉哭出了聲。
這廂訓完又回頭看阮箋雲,忐忑道:“大姑娘,您看……”
阮箋雲面色淡淡,隻道:“到底是年紀小不懂事,嬷嬷又何必這樣狠心?”
“罰月錢就免了罷,今日之事,叫她們吃個教訓便是。”
嬷嬷聽阮箋雲拿她方才的話堵自己,笑容頓時有些讪讪,口中不住道着“姑娘心善”,又強壓着那兩人給她道歉。
被打一巴掌又塞了個甜棗,那兩個丫頭無法,隻得忍氣吞聲地給她道歉。
阮箋雲沒再為難她們,揮揮手叫人下去了。
“姑娘,就這麼放過她們?”
青霭猶不解氣,瞪着那三人走遠的背影。
“好了,”阮箋雲從窗外收回目光,輕聲道,“她們是夫人院子裡的。”
她本不願計較,奈何這群人因着她的緣故,連帶看不起青霭。
自己到底算個主子,不必遭人白眼,可青霭就不一樣了,瞧今日這般情形,恐怕這三日為着自己,明裡暗裡吃了不少虧。
聽到“夫人”二字,青霭原本飽漲的怒意霎時像被針紮了一下,緩緩癟了下來。
怪不得那三人敢這般放肆。
轉頭見她這副模樣,鼻尖又忽地一酸,“姑娘……”
“奴婢是替您委屈。”
自家姑娘生了一副柔軟性子,往往是能避則避,從不愛與人起争執。
今日難得換了顔色,總算沒被人壓到頭上欺侮。
青霭隻是心疼她。
大喜的日子,平白壞了人心情。
“無妨,”阮箋雲自己倒想得開,還寬慰地拍拍青霭的手,“旁人閑話又有何幹系?我們隻管活好自己的。”
而且,恐怕人人都這樣想,隻不過那兩個丫頭說出來了罷了。
畢竟,自己這樁婚事确為高攀。
她要嫁的人,在京中可謂是如雷貫耳,萬衆矚目的存在。
今上第九子,裴則毓。
自定親那日起,此人的名字便在她身邊不斷被提起。
時人隻用八個字形容他。
風華絕代,矜貴無雙。
反觀自己……
阮箋雲垂下眸,任由青霭在自己臉上塗塗抹抹。
自小生于鄉野,無父無母,被外祖父獨自拉扯大,琴棋書畫隻修得皮毛,刺繡女紅更是一竅不通。
不是她妄自菲薄,隻是比起自小在京中長大、嘉名遠揚的嫡妹,自己的确相差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