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幼瑛端過他手中的藥碗,放去一旁,然後拉着他的衣袖過去軟榻坐下:“我的确是生病了,頭痛得很。”
她說道:“佛陀又入了我的夢,責備我亂編亂造,讓你的手又受傷。”
“襲招是因我而來,其實你可以如實供出我,便不至于遭這種罪了。”幼瑛低頭剪着杉木皮,語氣平順,面色也很平順,與他面對面坐在榻上。
屋内又暗下去一寸,反倒是月亮很清白。
“奴婢的手很重要嗎?”他問道。
“重要。”幼瑛不多言的回,答得很認真。
“奴婢已經為郡主存了許多錢,郡主往後如何都能生存下去,不論是回去内地,還是去往西域,”謝臨恩語氣微頓,看着幼瑛說,“不論如何,都好。”
幼瑛剪杉木皮的動作稍緩,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何意。
“我日後無論是去何處,你的手都重于千鈞、貴于萬倍,”幼瑛擡面說道,“方才大夫開了藥方,明明白白寫着我身體有恙,所以我同齊管事說了,你這段時日先照料我,不用再被差使去獻藝。”
“且你明明可以選一些輕松的舞,我中意的不是你的錢兩,也不是你能賺錢,莫要再為難自己。”幼瑛想到他跳得綠腰與反彈琵琶,便忍不住說道。
綠腰的舞步輕盈多變,到了快舞部分便更是繁姿無窮,對腰部的柔韌性要求極高,遑論彈奏着琵琶。
幼瑛在那會兒同情他,不止是同情他身上有傷。
綠腰本是高雅樂,他卻媚态盡現、讨好盡現。
她想到的是他那份不欺下,也不辱君負國的命終遺囑。
謝臨恩的面色無瀾,仍是端看幼瑛,她裁剪下來的杉木皮平整,一塊塊放在案上。
“郡主近來有耐心很多,奴婢得為雀歌多籌謀,也得多思慮那曲歌謠。隻要奴婢多盡一份力,他們便能多歡愉一份、多信服一份,這樣不論是對于奴婢還是對于郡主,都很好。”
“湯将涼了,奴婢先伺候郡主用藥吧。”他說道。
有幾隻油燈撐到最後滅盡,謝臨恩說完後,便起身走過銀紅屏風,過去床榻捧藥。
幼瑛擡眼看向他,他的腳上穿鞋,燙傷本就熬人得很,他走路姿态卻仍舊平穩如初,看不出異樣。
他确實如史書記載一緻,有隐忍之能。
不論是忍耐人、忍耐事,還是忍耐疼痛。
喊痛本是人的天性。
若是她說她是假病,那他還會在她身邊照料嗎?
他會繼續不顧傷勢去獻舞嗎?
其實那些藥不過是用來安神的。
謝臨恩端着過來幼瑛面前,幼瑛不等他動作,便從他手裡端過,一口喝下。
“我不是有意那樣編造的,對不起。”
幼瑛忍了忍,說道:“藥很苦,我日後每喝一碗,你便陪我喝一碗吧,今日就算了。”
他患有血證,方子還在。
謝臨恩動了動唇,半晌應下,神色又很澹然:“郡主不用緻歉。廂房裡暗了,奴婢這便去點燈。”
幼瑛握住他的手腕:“不要再走動了。你若實在無事做,你便小心些,将這片杉木皮慢慢搗成粉,待會兒可以敷到傷上,很有效用。”
“我去點燈。”
屋内又亮堂起來,燭火又逐漸被魚肚白淹沒。
幼瑛生病的消息在睢園中傳遍了,看客嘁嘁促促的來了興緻。
“她那是生了何病?忽然暈厥,那恐怕是成不治之症了。這人定是平日裡惡事做多了,老天過來收她了。”
“我今天倒是在珈南道的沙梁子看見她了,她在那邊跪來跪去的,這是何意?”
“蕭女聖像的傳聞哪——她求起死回生去了。”
“我還碰見了謝臨恩與他那個呆子妹妹,蕭女真的有那麼管用嗎?”
數百年前的人将蕭女像雕造得并不慈眉善目,相反,她長眉圓眼,像是具體的人,隻是低垂着眸子,給她多了些俯望衆生的慈悲。
幼瑛這幾日都在給她畫圖。
繪圖的過程,也是研究與保存的過程。
過去的一磚一瓦、一陶一瓷,都要在當下新生,送往未來。
蕭女像不止是被風沙打磨,她由于長年累月的雨水沖刷,身上還布着一道道的雨痕。
莫高的早晚溫差尤為大,便更容易使雨水、溶鹽在白天裡受熱膨脹,在夜裡又遇冷收縮,反複如此,石像中原本就存在着的孔隙便會日複一日的增大、擴散。
蕭女像倚靠着這座沙梁子,沙梁子中住了許多人,她們經常性的炊煮燒火,油煙菌便會大量吸附其上,從而使得黴菌與低等植物更清晰的尋到适宜環境來生長、共生,最後将石像從底部脹裂開。
幼瑛站在竹手架上幾乎是與蕭女的眼睛平望。
謝臨恩對于一切的隐忍,也很像是菩提廟中大娘對于現狀的隐忍。
時間總是會走,莊稼在安祥之年,不能與過去相比。
以蕭女作太陽終歸是虛的,謝臨恩在隐忍之後,是近乎于孤絕的将他們破家沉族。
那縣中百姓呢?
一個人或許會是溫水煮沸中的青蛙,但千百個人不會,她們隐忍過後,最尋常不過的便是起義不公。
人唯有努力,才會生出希望。
“阿還娘子,畫得怎麼樣了?”不知何時,大娘已經來到竹架子下,擡頭詢問幼瑛。
“今日可以全部繪好了。”幼瑛道。
“阿還娘子,我早便想問你了,那郎君與小孩,是你家的嗎?”大娘笑着輕了聲音問。
幼瑛看向古道口,臨時搭設的茶攤前坐着謝臨恩與雀歌。
謝臨恩給過路人煮茶,雀歌背對着他默默用樹枝在沙地上畫來畫去。
她們身前的狹長古道上,正好有一路烏黑黑的長隊馳來,馬蹄縱橫,那些人的束腰衣物上都懸挂匕首與弓箭,在日光下極其刺目。
“不是,他是我的友人,”幼瑛知大娘誤會了,趕忙說,又問着,“他們是何人,在這邊這麼多日從未見過,是從沙州過來的兵嗎?”
大娘聞聲看了看:“嗐,那便是你教我說得睢園東家啊。這位東家每隔兩三月便會來一次,這氣勢是他莫屬了,那些都是他家中的部曲,也不知我們那般編排他,他知曉了會不會怪罪。”
“不過我聽說他身世确實坎坷得很,一家都是死于非命的,他才撐起門戶做了主。——阿還娘子,你瞧瞧我,我過來是喊你們用飯的,先喊你家那位友人用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