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臨恩微微笑着搖頭,最後是大娘從他手裡奪過,輕推着他過去一旁,他才沒有強求,低身在掀着蓋的陶鬲前,裡邊兒盛着黑黢黢的藥。
幼瑛也吃好了飯,隻是還盤坐在鐵鍋前陪着長楸,給她多舀了些湯。
她也不知如何來說,窟内總歸是比縣裡安全的。日後長楸缺何,她都可以送來。
但,終究難言。
“藥還熱着,正巧用完飯,過半刻服下吧。”謝臨恩端碗過來幼瑛身邊說道。
幼瑛回神,适時裝作頭暈:“這藥補身子,倒是也能和長楸一起飲下,喝了無礙。”
雀歌在沙梁子前放着紙鸢,太陽随着紙鸢落下山頭,幼瑛在回去的路上,又過去一趟蕭女廟灣摘了些杏果。
襲招定是無意這些杏果的,但是他既然都這麼問了,幼瑛決定給他送去一些。
應付襲招有上、中、下三策,下策是硬;中策是軟;上策是長公主回音。
幼瑛在這尚不熟悉的邊地,暫且不打算與他硬碰硬,選了折中。
莫高縣的西門歸義門幾乎每晚都能看見那道紅煙,幼瑛牽着馬走在歸義大街上,馬鞍上坐着雀歌,謝臨恩走在馬匹的另一側。
紅煙消下,幼瑛看看雀歌懷裡抱着的紙鸢,揚唇笑了笑,紙鸢是她學着模樣新做的,她開心便好。
幼瑛笑着時,正好對上了謝臨恩的目光,他從嶄新的紙鸢上收回視線,安靜的望着幼瑛。
旁邊兒店肆裡燈火通明、吵吵囔囔,幼瑛微微愣了愣,在堂倌的吆喝中想到之前與他在榆林縣住宿時,遇見有客人讨論他曾在長安修造琉璃塔。
月亮從茫茫人海中升起來,幼瑛再看過去時,謝臨恩已經移開了眼,看着被月光照亮得前路。
幼瑛無意直接探究,指了指前面的魁星閣啟聲:“閣内供奉的是主宰文章興衰的文星嗎?”
謝臨恩看過去,清晰應聲。
“我先前路過這裡,看見裡邊兒有一尊持着長戟的漆像,他碎成了兩半倒在地上,那是文星嗎?”
謝臨恩約略沉默後搖搖頭:“那尊不是文星。”
幼瑛想了想:“持着武器,那供奉的是武将吧,是哪位武将?”
“——娘子,瞧你一家三口應是從縣外來的吧,用不用住店哪?咱這客棧位置好得沒話說,出門就是市集,想買點什麼特産、嘗嘗地道兒的美食都是擡腳就到的事。”
堂倌上前拉客,幼瑛搖搖手推拒,走了半遠還能聽見他的聲響,被他這麼一鬧,幼瑛倒不知謝臨恩有沒有答覆,擡眼看他時,撓頭笑着:“還是頭回碰見他這麼熱情,應是牽着馬,還帶着雀歌,像是過路的一家子。”
謝臨恩看着她,竟也慢慢笑了笑,與她右拐後,走進定難坊。
人聲漸少,月亮在巷中稍淡,幼瑛看見眼前商販的攤位上擺着幾隻陶罐,有人過去買賣,商販就掀開罐上粗布,舀好白淨的粉末給人遞去。
幼瑛一時也忘了裝病,将缰繩繞了兩道繞在謝臨恩的手腕上,邁步過去。
“這有賣面起子的,蕭女像身上的油煙斑痕輕易洗不淨,我去看看。”
睢園在定難坊的東南處,位東西與南北幹道的連接處,今日門口還一如既往的停着許多輛馬車,就連馬廄裡也有用精飼料喂養着更多的黑色駿馬。
但每輛馬車都卸掉了車廂,隻整齊疊置着黑色方形箱子,一看便是載貨之用,院子裡守着十多位中原護衛,身姿闆正的紋絲不動,面龐十分剛毅。
青石長階上不見了薩珊洛,隻有一早便駕馬回來的冒善與阿難,阿難還是吃着油餅。
“這要藝試到何時,我一大早便起身跟着那位郡主到處跑,我腿累得很。”
“也不知這回是要趕走誰,”冒善說,“待在樂坊也不見得好,我若是樂人,巴不得速速離開。”
“非也非也,山靜公子這次又帶回來一個,”阿難說,“模樣倒是清秀,就是身闆太瘦了,指定承不住我這一拳的份量。”
屏風門扇上用金絲銀線繡着的花鳥如何栩栩如生地振翅都飛不出這層絹布,其後還是響着絲竹舞樂,隻不過沒有了台下的高喝。樂人分成五伍靜站在祥雲玉柱間,統統低着眉頭,将手負于身前,像是燈架子上的銅燈,被塑造得沉悶、沉重、死氣沉沉。
待台上的舞曲歇了,台前身穿黑色羅袍的人發話了,她們才一個接一個的上台呈藝。
“野花迎風搖曳苦,如同我心訴衷腸。夫君嗜酒如狂徒,拳腳相加無甯日——”
台上唱着《踏搖娘》,畫着濃妝的樂女一面訴苦,一面搖動身體,狀似弱柳扶風。
“醉眼朦胧看世間,妻如柳絮任風翻。拳腳相加非我願,隻因醉酒心難安——”
另一樂女也遠看着活色生香的,唱完後便揮手毆打,卻離她臉極近時放輕動作,二人的面上都不約而同的露出猙獰掙紮狀,以笑樂台下。
台下無笑,從後院的雕花門外闖進來身着紅色石榴裙的康姜,像是被絆倒一般跪在羅袍男子腳邊,幾乎是以頭搶地,匍匐身子。
“郎君,傅兒将不行了,她少多少迎客頻次,由奴婢來代她補上,由奴婢來代她受罰。”
康姜哭花了臉,又屈膝過去齊得宜的腳邊,雙手細瘦卻青筋暴露,攥緊着她的深藍裙擺。
“管事,求你救救她,她在刑房将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