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月容見她出來,立刻就氣急敗壞的把夜市發生的事情全部講了一遍,而後怒氣沖沖道:“妾奉上二十來年壽命不是來此受這種屈辱的!”
能看出來這月下娘子年輕時候應當頗有些姿色,即使是老了,一舉一動都很有世家女子的禮儀在身,眉間桃花花钿也描得很美。
隻是開口便透着滄桑:“蠢貨,我隻保證你嫁到想嫁的郎君,這婚姻是否如意那我定然是不能左右的。”
她頓了頓,又帶了些悲涼:“即便是真正月老搭牽的紅線,就定然是段良緣嗎?”
申屠月容被氣得哽住,良久又憂心忡忡的開口:“如今又出現個西平段氏,也不知這段姻緣是否能穩固。煩娘子再将那紅線多多纏上幾道。”
這邊段知微和袁慎己藏在破廟外頭,看着月下娘子從背囊裡拿出一些如血色般詭異紅線,與月下老人的線不同,那線如同粗麻一般厚實又粗糙。
她也并不将此線捆到人的腳踝之上,而是從錦盒裡拿出兩個類似磨喝樂大小的娃娃。
就用那粗重的紅線把兩個娃娃生生捆住,一圈一圈又一圈,想到其中一個娃娃可能寫着袁慎己的名字和八字。段知微的後背都開始發涼。
一旁的袁慎己更是臉色鐵青,他向來痛恨此等壓勝之術,此次又被如此操縱,怎能不惱火,當下便拔出寒亮的陌刀。
段知微擔憂對方有什麼後招,拉住他的衣角不讓他過去,想再觀察看看。
那邊申屠月容還在問:“若妾得了那段氏的生辰八字,還煩娘子将她随意與什麼醜陋的販夫走卒捆綁在一起,這樣妾才能放心嫁到袁府。”
段知微大怒,好你個申屠月容,冒名頂替便罷了,你自己千挑萬選了個年輕英俊前途無量人品還行的四品官員,給我選個販夫走卒,還非得是個醜陋的,這還是人嗎!
當下便覺怒火攻心,撒了手要去找她算賬,倒是袁慎己冷靜下來,一把攔住她,而後自身上解下箭袋和良弓,低頭給箭頭抹火油。
段知微也蹲下小聲道:“知道你生氣,但是一把火把人燒了也是犯律法的。”
袁慎己滿腔怒火被她的話語沖散了些,他說:“這箭不是這麼用的。”
說着掏出火石點燃了鋒利的箭尖,而後站立起來,他身姿挺拔,左手穩穩攀住硬弓,右手搭住那已經燃起熊熊火焰的羽箭,弓弦繃緊,而後他手指松開,帶着火焰的羽箭嗖一聲飛了出去,正中月下娘子手中正纏繞的娃娃。
那兩個娃娃被火舌一舔,很快便在火中消散成黑色飛煙。
“是誰在那邊。”月下娘子大怒,她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陰暗垮塌下來,直接沖着袁慎己和段知微而來。
袁慎己道:“你們在此行壓勝之術,此乃大逆,袁某定要将你們捉拿至大理寺候審。”
段知微躲在他身後,她被月下娘子陰郁的表情吓了一跳,隻好跟她擺事實講道理:“這位娘子,這男女間結緣除了由天定,也得看兩人的感情,所謂強扭的瓜不甜,你這樣強行把沒有感情的兩個人綁在一起,簡直就是在互相折磨,這樣不會過得幸福的。”
段知微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實在是在理,忍不住邊講便點點頭,豈料那月下娘子冷笑一聲:“就是要讓他們互相折磨?”
段知微:“?”
月下娘子道:“那月老一句赤繩一系,即便仇敵之家,吳楚異鄉,也得結為夫妻,葬送了我這一生。其他人憑什麼就得好過?”
她的阿耶上任宋城縣宰,染病後與母親先後去世了,家中隻有一個瞎眼的陳姓乳母,一邊買菜一邊拉扯她長大,長到四歲時,家中來了個刺客,刺中了她的眉心,乳母夜間抱着她去醫館,因為眼瞎,路上摔了無數次,到了醫館後渾身已是傷痕累累。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夜間的摔傷,乳母不久便去世了,她被接到叔父家中,叔父是一方刺史,隻為拉攏韋君,便将豆蔻年華的她如同西市的貨品一樣送了出去。
她生得貌美,如同春日枝頭最繁盛的桃花,竟要嫁給一個自己叔父年紀差不多大的老頭,恨得一口銀牙咬碎,無奈受了叔父的養恩,隻得嫁了過去。
那韋君兇狠、暴戾、好色,竟然還是當年刺中自己的罪魁禍首,當韋君把那時刺殺之事當玩笑話說出時,她想到了在夜裡摔了無數跟頭的乳母陳氏。
滿腔的怒火無處可瀉,殺意從她眼睛裡彌漫出來,可自家的兒子是那樣勤奮好學,每日都在用功念書,隻為獲取一份功名,為了自家兒子,她隻好忍了下來,所有人都過了非常完美的一生,隻除了她一個。
她在故事裡沒有名字,隻有一個與那韋君“相敬逾極”的結局,怎能不恨。
死後化作地仙,在西市暗巷開上一間小肆鋪,名喚定婚店,無數的女郎趕在宵禁之前住到附近的旅店,隻待月圓的暗夜,提上一盞燈籠,在霧間穿行而過,而後敲響肆鋪的門,用可貴的壽數,換取想要的姻緣。
隻這姻緣下場如何,她可管不着。
段知微第一次從另一個角度來聽這出《定婚店》,突然覺得自己那些大道理講的過于理所當然,她心中産生了巨大的同情和羞愧。
不料月下娘子是不要别人同情她的“不要用同情的眼神來看我。”而後竟朝着段知微沖了過來。
袁慎己把她拉到身後,而後與其纏鬥起來,他手上的陌刀在月光下發着極寒的光,劈下去帶着千鈞之力,對方隻是小小地仙,哪有力量與之纏鬥,很快便落到下風。
他赢得輕松,很快将陌刀架到了對方的脖子上。
段知微忙道:“等等。”她望向月下娘子“你還強牽了多少人的姻緣?該解綁的解綁,那些娘子的壽數也得還給人家。”
月下娘子冷笑一聲道:“絕無可能。”她被恐怖的婚姻磋磨了一生,正急需拉一些人堕入無望的婚姻裡,還想解綁?
“你的夙願不就是與那韋君再無往來?你寫上一份放夫書交給我們,我們替你交去官府。”
月下娘子一愣:“放夫書?”
兩宋以後禮教提倡女子守節、從一而終,此法必然是驚世駭俗。但本朝女子與男子一樣同樣有“放夫”權。
“對,放夫,分開不用刀,從今莫把仇人靠,千種相思一撇銷。”段知微引用了一下南宋著名才女朱淑真的放夫宣言:“從此黃泉碧落,你兩再無任何牽連。”
月下娘子被她說動了心,當下便取了紙筆,想來她也頗有文采,簪花小楷洋洋灑灑咬牙切齒寫了一長段“貓鼠同窠”“聚而成怨”,字字泣血令人心驚。
最後這書交到段知微手上時,她明顯如釋重負,袁慎己湊近看了眼那書:“韋君惡毒,對黃口小兒下此等毒手,定然還有其他罪行,袁某定然上報大理寺,将陳年舊事再翻,不會讓《定婚店》隻剩‘相敬逾極’的、粉飾太平的結局。”
月下娘子流下淚來,她額間那簇豔麗的桃花花瓣掉落在地,零落成碎片,而後周身開始逐漸變得虛無,化作無數桃花花瓣放出月色般的銀光在空中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