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也頗多不滿意,抱怨道:“婦人一人拉扯嬰兒多不容易,那趙郎君竟然像沒事人一樣在那飲酒作樂。”
段大娘已經喝得熏熏,打了個酒嗝道:“此事古已有之。”
又說一回話,見日頭緊了,衆人站起來準備回别館。
段知微在食肆做了一年飯,終于輪到别人給自己做飯了,開心地吃了兩碗栗米飯,其餘人嫌這别館東西味道一般,都隻吃了一些不肯再用,而後便去到春池邊,池裡飄滿了蘭草,段大娘拿上一枝楊柳沾上水,點在阿盤額頭,口裡念誦着平安消災。
那趙郎君的夫人戴氏也在一側,她的臉皮色有些蠟黃,算不得漂亮,但是行為舉止都很端莊,她躊躇半日,而後走過來問段知微一行人,能不能也為她行一下修禊之禮。
這禮做着又不難,況且段大娘确實對這位不受丈夫關愛的女子生出極多的同情,因此便一口應下,然後拿着楊柳枝在她身上灑起水來。
衆人排着隊行完修禊之禮,一同回了别館,那位趙郎君也攬着妾氏珍珍回來了,想來定是也春浴過了,那珍珍确實是個美人,明眸善睐,一身珠光寶氣,望向戴氏後眼珠兒一轉:“今夜正是春時月明之際,若有桃花溫酒一壺你我共飲豈不美哉?”
趙郎君滿口應是,而後扭頭對着戴氏道:“聽到沒有,還不快去!”
戴氏默不作聲地走了,段知微趕緊也跟了過去,望見她用一小炭爐慢火煮酒,于是道:“趙夫人,妾身是開食肆的,煮酒我熟,我來幫你吧。”
戴氏謝過後歎口氣:“不必叫妾趙夫人了,我哪兒有個夫人的樣呢,妾身小名蘭草,叫我名字便可。”
段知微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才好,隻得道:“今日上巳,佩戴蘭草也是種習俗,夫人這名和上巳節還挺契合。”
蘭草夫人道:“妾出生時候便是上巳,因此爹娘給妾取名蘭草。”
生辰這日無人在意,還要去給丈夫和小妾煮酒,段知微覺得她好可憐,一不留神,竟潑了些酒酒在手臂上。
蘭草夫人很是抱歉過來給她擦擦手臂,所幸溫度不高,甚至連個紅印子都沒留下。
這邊二人散了,段知微回到房,蒲桃和阿盤已經睡着,段大娘躺着搖着蒲扇,望一眼段知微後了然道:“行了,别杵在這了,跟個樁子似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段知微不太好意思,隻提了裙子悄悄走了。
上巳還未結束,今夜她還要夜會一下情郎。
坐在門口等袁慎己時,她竟然暈乎乎睡着了。
夢中到了一片桃花林,這确實是個粉色的绮夢,林外喧嚣被層層疊疊的粉色花枝阻隔,時間仿佛也在此刻停擺。
隻是她孤獨一個人隐匿花海之下,擡頭可見遮天蔽日的繁花,姑母不見了,食肆的大家也見不到了,還有袁慎己也找不到了......
她心下生出一絲慌亂來,好像隻有她一個留在這桃花林裡,此後千年要一直守着這歲歲的春光。
一隻溫暖的手輕柔拍打她的臉龐,堅定又溫柔呼喚她的名字,段知微終于從夢中逃脫,睜眼便看到袁慎己擔心的臉。
“你這癡兒,怎麼在門口便睡着了。”袁慎己将她攬在懷中。他終于完成了公務,快馬趕過來,就看到她斜倚在一棵柳樹下睡着。
段知微揉揉眼睛,看清是他,後怕道:“做了個噩夢......”
别館早早為這位金吾衛統領預留好了房間,段知微跟着他進去。
袁慎己忽然解下蹀躞帶上的蘭草:“今日上巳,當行修禊之禮。”
他将蘭葉系成個精巧的結,别到段知微耳邊,《韓詩》有雲‘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兩水之上,執蘭招魂續魄。’
而後摸摸段知微的頭安慰道:“這下不會做噩夢了。”
已然深夜,後院的春池邊空無一人,唯有一輪明月照林間,此刻春池正冒着袅袅熱氣。
袁慎己此刻卸了甲,越發顯得肩寬背闊,段知微墊腳去折岸邊楊柳枝想給他祓禊來消除禳除災疠,不想這池邊青石闆打磨的光滑,又沾了不少水漬,她腳下一滑掉進了池子裡。
春日乍暖,她隻穿了輕薄的輕紗襦裙,溫泉水勾勒出玲珑身形,一頭烏發隻松松簪了跟木棍子,現在在水中如瀑散開,她趕緊把身子沉下去,隻露出個腦袋在水面上。
袁慎己想到剛剛那驚鴻一眼的美景,不由從心裡生出一絲燥熱蔓延到四肢百骸。
今夜月色如霜,傾灑在這山間春池上,泛起粼粼微光,氤氲的水汽袅袅升騰,如同一方仙境。
少頃,袁慎己也緩緩踏入,步伐沉穩。入水時,他的喉結滾動,水珠順着剛毅的下颌線滑落,沒入胸膛。
他那張臉生得極好,劍眉星目,隻是常年征戰讓他的輪廓過于冷硬,此刻他平日的冷厲消散不蹤,溫和下來不少,此刻隻剩眸底的火焰在跳動。
段知微看癡了一會兒,又反應過來,不太好意思的低下頭,卻見他的衣領松散開來,縫隙裡隐約可見結實的胸肌,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她愣了一下,而後心疼的去撫他的傷疤:“一定很疼吧?”
袁慎己眸色溫柔,手揉揉她的頭發道:“結痂了,不疼了。”
他見過邊關的風裹挾着黃沙呼嘯而過,也獨自在營帳裡處理過箭傷,現在終于有個人願意走到他身前,擔心問他:“你受過的這些傷,疼嗎?”
她突然壞笑着掬起一捧水潑到他身上而後道:“滌舊蕩新,袁慎己以後定然順順利利。”
被濺了一身水,他也不惱,眼底滿是笑意,隻順勢單手握住她的手腕輕按在泉邊岩石上,把她攬進懷裡,吻上那雙令他魂牽夢繞,清甜如蜜的唇。
良久袁慎己松開,隻聽到他說:“很快便是清明了。”
段知微不知他為何提及清明,隻好附和道:“是啊,馬上就是清明了。”
袁慎己道:“過了清明,我去食肆提親。”
春池霧氣似乎更濃了,仿若塵世紛擾皆被這一池暖泉隔絕在外。
不同于這對愛侶間的溫存,戴蘭草捧着一壺桃花酒進到房屋内,趙郎君已經靠在床榻上睡着了,珍珍接過酒,對她妩媚一笑道:“知道姐姐最擅釀酒,有勞姐姐了。”
戴蘭草終于卸下那副凄苦的柔弱樣,換上一個同樣意味不明的笑:“這酒熬煮了半日,一定記得喝啊......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