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林嶼,他依然一臉和藹可親,甚至能調侃她的違規次數,“小心哦,下次再違規用技能就是緻死電壓了,千萬注意不要把自己作死了呀!”
林嶼不甘示弱,“哦,我這次就是來談條件的,幫我把次數歸零,我就幫你們救人。”
黃主任表示,“這可是你的朋友,你是自己想救人,怎麼能說是幫我們呢?”
林嶼:“這不沖突。”
黃主任不為所動,“可是,我們都知道你會救人,這條件就談不成了呀!難道我們不答應,你就不救?”
何芝聽不下去,正要說點什麼,被他擡手制止,一雙眼盯着林嶼的反應。
林嶼依然闆着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卸下了防禦,回答道:“當然會救,但會不會給他植入什麼其他念頭就不知道了。”
“你這孩子……”黃主任笑了,“你知道當時的申請是誰否決的嗎?”
林嶼心頭一跳,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你?”
黃主任:“是的,是我,不光這次,我以後也會繼續否決你的申請。”
林嶼沒有接話。
黃主任:“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用出十二分的親切和過去的職業技能,都沒能讓林嶼松口。
說累了,他長歎一口氣,“唉,好吧,給你調次數就是了,不過要等幾天,我還要向上面申請,還有,你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申請用技能我會同意。廢話少說,我們現在來做正事,走去看看他們兩人的情況……”
何芝:“你之前讓我查他的行程,還真發現點東西,他先前去過好幾家商城的金店,隻看不買,但他離開之後那些金店都失竊了,我們認為他的技能還有穿透的效果,穿透玻璃櫃,融合金子,然後趁人不覺帶走。”
黃主任:“所以,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分不開他們,已經給綁匪打了麻醉,他們好像從手掌那裡連接了身體狀态,你朋友也被一起麻醉了,這種情況隻能用你的思想操控……”
“是思想植入。”林嶼忍不住為自己的技能正名。
黃主任恍然,“是這個名字嗎?不愧是‘給予’的衍生,一目了然,誰說無償贈與最無私?明明背後帶着那麼強烈的圖謀。”
何芝清了清嗓子。
林嶼:“……”好了,現在大家都知道她技能背後的陰暗心理了。
施加精神影響和心理暗示的能力太過稀有,目前能拿出來的隻有林嶼,她出手,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綁匪迷迷瞪瞪地醒來後放了人質,束手就擒。
她走時,黃主任再次感歎這能力的可怕和防不勝防,然後誠摯邀請她加入基地官方,為人民效力。
林嶼比較記仇,表示還要仔細考慮考慮。
濃蔭綠樹向身後飛速掠去,從J市特别基地到A市的一路上,林嶼都沉默不言。
司機還是上回載她的那個,因為技能者是很特别的一群人,管理、關押和吸納他們為成員的基地隻能建在荒郊野外,她坐這群人的車來,也隻能坐他們的車走。
然而這回,黃主任特意囑咐司機直接把她送到家門口,像是終于受不了離家出走的熊孩子一樣。
但她知道不是這樣。
他已經在明示了——看你這個樣子,改變不了任何東西,無法擺脫自說自話的父母,無法救下陷入危難的朋友,更無法左右你自己任人宰割的命運,還不如加入基地,釋放被封禁的才能。
她一路被送到了小區樓下,然後再一路被送到了家門口,看她遲遲沒有開門,司機甚至幫她按響了門鈴。
門内拖鞋聲踢踢踏踏地走近了。
林嶼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本來是完全笑不出來的,但為了諷刺這個忠實執行任務不顧人死活的司機,仍然擠出一個假笑,虛僞造作地誇贊他,“你以後不想留基地了,可以去服務業下海。”
門鎖一聲脆響,沒想到是對面的門先開了。
華浩俊一臉别扭地走出來,帶出一陣油鍋的香味,他家裡電視正播放着,廚房裡一陣熱鬧的交響,看來他和家人團聚了。
“唉,雖然……不過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都還陷在那個虛拟世界裡呢!對了林嶼姐,你加入基地沒?他們說我太小,要讀完大學才行,有時候我真覺得生不逢時……”
“林嶼,你回來了?”父親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她回過頭,看到一張陰雲密布的臉。
……
晚上,她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裡聽着客廳的争吵,心思卻飄在了遠方。
今天是第三天,雖然悲催地被關房間裡了還沒有晚飯,但是,該做下決斷了。
林嶼拿出皺巴巴的傳信紙,小心翼翼地把它平攤到桌面上,好像那不是個碎紙片,而是一個世紀協議。
那是二十多年裡,從現實夾縫膨發漲大的氣球,輕巧漂浮的泡沫,無緣得見的白日幻想樂園,它面目模糊地象征着一種令她羨慕的生活。
可她不是小孩子,她必須清楚自由的代價,知道什麼是隐姓埋名,知道什麼叫颠沛流離。她過去從未叛離正途,因為害怕淪為殘渣。但與過去不同的是,她如今有了傍身的手段,保障自身安危的能力,隻要……
隻要用“給予”丢棄這個手環。
林嶼漫不經心地打開第二視野,掃過客廳中推搡來推搡去的兩個黯淡光團,視線穿透密不透風的鋼鐵建築,看向千燈萬火中一個個貌合神離的家庭,黯淡痛苦的白光。
留下來,意味着時時刻刻被矯正上“正途”,意味着永遠承受作為異類的痛苦。她知道自己不會再進入“正途”了,也知道父母不會放棄塑造這個不太成功的作品。
二十二世紀,科技像煙花一樣四處綻放,思想卻在地面龜速慢爬。最先進離奇的發明與最封建落後的道德出現在同一條大街,被同一群人分享共用,一旦有人意識到這種不協調,就掉入了無人聆聽的夾縫,隻能孤獨地左通右突,試圖用邏輯搭建一道離開的雲梯,可往往都會失敗。
鶴望蘭。他是離群索居的異類,有着令她心動的容貌,從十多年前開始,便與自己有着命運的交纏。
他可信嗎?她可能會給出否定回答,但是這種不堅定的信任反而給他渡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去追尋這種奇幻的色彩,仿佛去奔赴一個蟄伏已久的、離奇的冒險。
他有一種危險的吸引力,幾乎不屬于情欲方面,更多來自他身後的世界。
林嶼撫摸着冷冰冰的手環,不甚在意地猜測:
在她用技能脫下這玩意的瞬間,是自由先一步到來,還是死亡抹去一切呢?
她的手指懸浮在傳信紙上方,最終落下一個勾。
……
三年後,D市下水道。
林嶼伸出手,抓住了頭頂落下的繩索,靈活的長帶在接觸到皮膚的瞬間如蛇一般蜿蜒而下,沿着手臂竄到腰上,化作一個寬大的護墊。
套索收短,将她從圓形的出口拉到地面上。
這是林嶼拿到學位證和畢業證的第一年,也是她加入基地後出的第一個任務。這一年,她父親剛恢複招生名額,但可能接不到什麼好的科研項目了。
三年前,一封匿名的舉報放到了各大平台,細緻入微地揭露林正德種種學術不端,學術造假,以及違規剝削學生的行為。
然而這些事在學術界一點都稱不上新奇,即使規則不允許,但是已經常見得連成為圈内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都不夠格。不過這回不太一樣的是,背後似乎有資本在推波助瀾,導緻熱度久居不下,吸引了大批吃瓜群衆的圍觀,最終讓學校不得不下達處罰——雖然隻是輕巧地停了三年碩博招生名額,但它像是一個信号,打下了林正德在家中趾高氣揚的氣焰。
斷掉生活費,從家裡把人趕出去,遊說她的導師打壓她,但林嶼絲毫沒有過不下去的表現,反倒是他受不了别人說三道四議論他治家無方,于是他又客客氣氣地把林嶼請了回來,主動約法三章,互不冒犯。
他發現自己失去了威脅的籌碼,甚至看不懂這個女兒了,表現得越來越像一個正常的父親。
不過林嶼心裡清楚,不是他變好了,而是他本來就認同這樣的規則:上位者主宰一切,他可以任意對待下位者。
他變得和藹可親好說話,不是他良心發現,而是源于地位颠倒。
——他仍然在他認同的規則裡,沒有生出多餘的愛心。
輿論風波就以這樣的結果畫上句号,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沒有誰把它和幾個月之後會铖集團代理董事長落馬的事聯系起來。
那個在女兒辦公室□□的人忽然失了心瘋,在記者招待會上透露出他非法集資、行賄受賄和巨量洗錢的證據,喜提鐵窗淚數十年,一朝跌落雲壇,這輩子都翻不了身了。
“發什麼呆呢!嫌疑犯呢?你專門下去一趟撲了個空?”楊紫陶一手叉腰,一巴掌呼在林嶼頭上,把她的發型弄成雞窩。
林嶼對頭頂的惡魔手無動于衷,翻着白眼說道:“到車跟前去,他自己長了腳,我們等就是了。”
“果然帶你來是對的,羨慕死了,技能真好用!”楊紫陶嘻嘻哈哈地拉過她,從車裡翻出一把梳子,又開始給隊友梳頭,“我也不耐煩每次還親自上手搬人,不看看他們吃了什麼,重死了。”
“是不是我抓不到人,你就會讓我頂着這個發型回去?”林嶼偏了偏頭,任由她在自己頭上作業。
過了一會兒,嫌疑犯自行從另一個出口爬上地面,小心謹慎地靠近兩人的方向,林嶼瞬間噤聲,楊紫陶也警覺地放下編辮子的手,套索重新出現在手上。
但她還是興緻勃勃地用眼神示意:你給他植入了什麼?
林嶼嘴唇微動,卻不發出聲音:有個重要的東西掉在這裡了。
哦~~~楊紫陶做出口型,随後毫無預兆地動手了,她手臂的肌肉驟然隆起,将套索如飛刀一般甩出,正中嫌犯胸口。繩索如蜘蛛一樣捕獲目标,随後不斷分支,化成一張交纏的網格,将他從頭到腳結結實實地捆牢。
随後,她從車後備箱拖出一個人形的高分子透氣袋,把嫌疑犯像屍體一樣裝了進去,拉好拉鍊。
林嶼點開手環,湊近嘴邊。
“任務完成,下水道投毒犯已抓捕,嫌犯技能:毒囊。他下颌的一顆惡瘡發生變異,能源源不斷分泌出含有神經毒素的毒汁。”
“咦——好惡心,幸好我們帶的裝備齊全。”楊紫陶一臉嫌棄地把人搬到車後座。
“收到。”何芝的聲音傳出來,“立刻回程。”
趕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了,車輛飛馳間,窗外的景色如畫卷般緩緩流動,人如逝水燈如線,夏夜的天空撥雲見月,灑下皎白的光。
三年前,也是這樣的夜月。
金棕色的眼睛在黑夜裡閃閃發光,見到她的瞬間,露出十分的喜悅。
“你來了。”
“我來和你告别。”
一片烏雲随風而來,恰好遮住了天空的亮彩。
“我們技能者向外使用技能時有能量的外溢,人類已經研究出了檢測的手段,不過目前還不能檢測出僅對自己使用的能力,也就是沒有能量外溢的技能,但我不知道這個空白什麼時候會被填補,你以後一定要多加小心。”
“為什麼……你不是會被這種事攔住的人……”
“以後就不能見面了,不過我會記得你。”
“為什麼……你不是希望能夠自由嗎?”
“我希望能夠自由,但我最終的希望,是能夠影響他人,控制生活,控制一切……你忘了嗎?技能源自内心,而我的内心已經告訴了答案。”
火光吞噬紙片,大風呼嘯,烏雲遮天蔽日。
要下雨了。
“再見,我最特别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