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仲第一次見到鐵春花的時候,吓了一大跳。
她幾乎與他想象中的鳳兒一模一樣。
——那是他夢中所見到的,他的鳳兒長大後的模樣。
可下一刻,他就從心悸的怔愣中回過神來。
尹鳳已經死了,死在了蛇毒之下,被他親手封在了冰棺當中。
他的鳳兒,早已連同他的善心,一起永遠沉睡在了那山谷的最深處了。
五百年過去了,總會偶爾碰上一些與他的鳳兒相似的人的,不是嗎?
隻是,隻是這個鐵春花,實在是太像了。像到甚至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竟是覺得鳳兒好像真的回到了他的身邊。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那麼多年了,那麼多年了,無論他身邊站着的是誰,他都清醒無比地知道,他一直都是一個人,永遠都會是一個人。
所有人,都會死。人死如燈滅,沒了就是沒了。
隻有他,不死不滅。
在無邊無際無止無休的歲月中,他有了足夠的時間去思考。思考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什麼是人,什麼是神。可是想來想去,都沒有最終的答案可言。
他無疑是渴求力量的。正是因為渴求力量,才會違背祖訓偷練龍神功。
他也無疑是懼怕死亡的。正是因為懼怕死亡,才會私自研習童氏一族的禁術秘法。
他更無疑是幸運的。他天賦異禀,擁有驚人的法術資質,誤打誤撞竟真的練就了不死之身。
彼時的他欣喜若狂,仿佛真的看見了自己的成神之路。他就要站在世界之巅,成為衆人之上的神。當他低頭想和最愛的人分享這份喜悅的時候,他最愛的人死了。
他的妻子早亡,他最愛的人,最割舍不下的人,自然是他的女兒,他唯一的牽絆。
他的女兒。
他唯一的女兒。
竟是死了。
有時候他在想,這莫非是老天訓誡他的方法?
告誡他從成為了不死人開始,這世上所有人都會離他而去,或早或晚。
告誡他從此把自己和這世間的凡夫俗子徹底分開,不要再在他們身上浪費一分一毫的情感。
他在沒有真正理解死亡的時候,匆匆逃離了死亡。
他在沒有真正理解生命的時候,盲目選擇了活着。
所以當他唯一的摯愛早早彌散于世間的時候,他必須換一個活下去的目的。
否則,否則他就會真正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一個人沒有愛,該怎麼長長久久的活下去呢?
仇恨。
仇恨一定是這世上亘古不變的東西。
尹仲,從來都是仇恨的化身。
“尹二爺……尹二爺?”耳邊,小姑娘黃鹂一樣清靈又帶着些聒噪的聲音叽叽喳喳響起。
恍惚了一刹那,他見來人正是春花。
是了,也隻有她敢湊自己那麼近,還揮着手在自己跟前晃蕩。
他曾有過那麼多子孫,那些子孫居然都不如一個鐵家小妹跟自己來得親近,這樣的……放肆大膽。
“尹二爺,你咋了,忽然發起呆來了?”春花眨巴眨巴自己的大眼睛,一派天真道:“莫非真是年紀到了,腦子動得慢了,所以喜歡上發呆了?”
尹仲忽然覺得手有點癢。
對自己表現得很欠打這件事一無所知的春花,對尹仲的關心倒是真的。因為這尹仲在她眼裡就像個孤寡老人一樣。
不結婚生子,也不會出去尋歡作樂。天天不是出去做生意忙事業,就是宅在莊子裡練功寫字喝茶看書。
不是說忙事業不好,是除了忙事業之外就都不和别人交流了。和家裡人都不怎麼交流。這貌似不太正常。
至少在古代,家業做到那麼大的男人,不結婚生子真的太少見了。惹得春花都要懷疑尹仲是不是有什麼隐疾了……
坊間不是沒有類似的花邊傳聞了,呵呵。
不過這種擔憂在無意間得知尹仲養了一隻“小寵物”之後就沒那麼深了。
養了寵物的确會沒心思養小孩的嘛,春花以前在現代的時候,很多人都是把寵物當作自家小孩的,可以理解。
不過該說不說,這寵物倒是的确很特别……
春花聳聳肩。
說起來今天還沒來得及偷偷投喂那條可愛小寵物呢……
還不知道春花在心裡腹诽他的冷門寵物的尹仲,隻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詭異了。
他皺眉道:“怎麼了?”
“哦,其實沒什麼事,尹二爺。”春花笑笑,将手裡的餐盤放在案幾上。“看您午飯吃的少,怕您餓了,給您端了些茶點來。”
尹仲是個不死人,不吃不喝也無所謂,本來他就不太參與家宴。倒是從春花來禦劍山莊的廚房幫廚之後,他吃得越來越多了。
尹仲垂首,隻見盤子裡裝着幾塊精緻的糕點。
那糕點被春花捏成了梅花的形狀,花瓣上的紋理做得很細巧,花蕊中心還嵌進去了紅色的果肉醬,看着就讨人喜歡。
“這是剛出爐的梅花酥~”
尹仲擡頭,見小姑娘得意地搖了搖腦袋,發髻間插着的流蘇簪子随着她的動作也在來回晃動,可愛得緊。
尹仲點了點頭,順着姑娘的意開口誇贊道:“做得可真精細。”他伸手拿起一塊,嗅了嗅,果然帶着淺淺的梅花香。
“尹二爺,您快吃吧,莊主,少莊主和二小姐都吃過了,就您沒嘗過了。”春花猴急得皺起了鼻子。
尹仲失笑,當即将糕點送進了嘴裡。
入口酥脆,油而不膩,輕嚼幾下就在嘴裡化開,梅花的淡香混合着豆沙的清甜,溫柔地在唇齒間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