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雲依舊像個來自異界的過客般站在一旁,安靜且淡漠地看着,那眼神就像是在看兩個和她毫不相關的陌生人一樣。
屋檐下,小女孩和爺爺并肩坐着。
小女孩一頭亂糟糟的短發,穿了套幹淨的黑白小運動服,很沒有坐像地支着她的小短腿。
但她好像格外愛幹淨,很專心地用手撲了撲衣角的灰。
随後她的兩隻小手撐在地闆上,腦袋向後仰着,問:“爺爺,你這個木頭還要弄多久啊?”
“快了快了,”老人的手像是枯木般被時間磨出了痕迹,可那雙手卻還是那樣有力,握着一柄小刀穩穩地在木闆上一筆一筆地劃動。
“這個木頭到底有什麼用?”小女孩等得有點久了,月亮也看夠了,着實無聊。
“這個呀,有大用着呢。将來你爺爺就在這風溪村開一家遠近聞名的雜貨店,這塊木頭就是我們的招牌!我們這裡道路不好,大家上一次街也挺麻煩,到時候我就賣些常用的東西,這豈不是方便了大家嗎?不僅如此,到時候店裡就可以有你吃不完的零食了!”
老人臉上洋溢着純真的笑容,述說着這個還未實現的夢想時,仿佛已然忘記了自己隻是一個小農民,仿佛已然忘記了自己年紀已高,仿佛已然忘記了家裡并沒有可以供他随意消費的金錢。
他的話語是那麼真,他的表情是那樣放松。
“有這麼厲害嗎?”小女孩卻并沒有多麼興奮激動,她隻是瞟了瞟爺爺手中的工具,倒是有了點好奇心。
“爺爺,給我劃劃吧!”
“你這麼小劃傷了手可怎麼辦,你個小孩兒還是在旁邊玩吧”
小女孩完全不聽爺爺的話,小身子一翻趁着爺爺不注意就飛快地搶了過來。
“危險!”老人的臉上出現了緊張之色。
“教我吧爺爺。”小女孩卻不甚在意。
老人歎了一口氣,無奈之下隻得小心翼翼地指導着小女孩慢慢刻字。
仲夏的月色格外明亮,黑夜的繁星數不勝數,仿佛下一秒一顆一顆的繁星就要砸下一個又一個美夢。
小女孩專注又認真地刻下了最後一筆,她念出了木頭上的一行字:李、大、爺、的、雜、貨、店。
老人驕傲得喜笑顔開,連連拍手:“不錯不錯,這次沒念錯,我們小雲兒就是聰明!”
“肯定的。”小女孩得意道。
爺孫兩人在仲夏的星空下有說有笑,一直到月光漸漸下沉,世界的聲響漸平漸息。
直到月光再照不亮一旁的影子。
李墨雲輕輕敲着腿的手指停了下來,像是還在認真思考什麼,過了好久,她才緩緩道:“不是我刻的,但也算是我刻的。”
隔着窗戶玻璃,李墨雲的身影模糊得令人看不真切,那種缥缈不定仿若下一秒就要消失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潭影沒來由就想伸出手抓住她,可是一伸手才發現,真的、真的好遙遠。
遙遠到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是李老師和李大爺一刻的嗎?”潭影再次想起了那木招牌上的字。
“嗯,差不多吧。不過我是比較菜的那一個。”李墨雲的聲音輕淡到了極點,令人分辨不出她的任何情緒。
潭影聽着李墨雲的聲音像是着了魔,不由自主輕聲踏開腳步,逐步走近。
“這個李大爺應該是李老師的重要之人吧。”不知為何,潭影心地生出了一股羨慕之情。
“重要之人嗎……确實如此呢。”李墨雲閉着眼慢慢地回想,在秋日的涼風下,仿佛每個字都被拖長了,“刻下這個木闆的人是我的爺爺。雖然有很多歌頌土地的文章,但事實是光靠做農民種地養活不了一家人,給不了家人更好的生活。在那個時候,農村的家庭父母基本上都會出去打工,小孩都留給家裡的老人帶,于是,我的爺爺讓我初次認識了風溪這個地方。”
“他是個遠近聞名的老好人,誰家有什麼事隻要一叫他,他總是二話不說地幫忙,他的人緣和口碑真的很好,好到我都覺得不真實。
他又是村裡為數不多的識字的人,上過小學,什麼事他總是有他的看法,他覺得他應該幫助鄉裡鄉親,他以助人為樂。
他說這裡的道路不好,上街趕集不便利,想要開間雜貨店方便村民,也不需要投入大錢,貨架子可以自己做,就賣些村民常需物品。這個木招牌就是他那個時候刻的,其中有一部分是我頑皮的時候叫他教我刻的,所以其中的一些才那麼醜。”
言及此李墨雲笑了笑,她又補充了一句:“他真的,是個好人。”
潭影:“後來呢?”
“後來?”
隻可惜好人不長命,禍害總是遺千年。
李墨雲沉默片刻後緩緩睜眼,她在風中撸了一把頭發,“後來他病了,無藥可治,離開了。”
潭影:“那你……之後都一個人生活嗎?”
李墨雲回頭對潭影無所謂地笑了一下:“我那個時候還小,不過8歲,哪有能力一個人生活,我父母自然是不可能回來,他們必須要在外打工才能夠供一家人生活以及我上學,所以他們就拜托隔壁王婆婆照顧一下我了,每個月給生活費,能讓我吃飽飯就行,反正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在農村的孩子中我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了。”
對啊,李墨雲很幸運。
在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風溪村,父母雙全的有幾個?識字的有幾個?與李墨雲同輩的孩子中上到高中的人又有幾個?
迄今為止考上大學的人,隻有李墨雲一個。
不僅如此,她還有一個對她好的爺爺,她有辛苦勞動送她上大學的父母,之後還有照顧她的王婆婆,不管從哪個方面看她都是幸運的。
即便他們都不能陪伴她很久,可他們也都切切實實地在李墨雲的生命中存在過。
也正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李墨雲才能有時間去思考一些别的孩子沒時間思考的東西,李墨雲才能走向不同于風溪每一個人的道路。
李墨雲眼眸中最初的最深的底色由他們所暈染。
潭影已走到了窗邊,就這樣靜靜地聽着,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雖然李墨雲還是笑得那麼雲淡風輕,可不知為何,潭影就是感受到了一股如絕望之巅的風那般的孤寂。
幾乎是不經思考,來自身體的反應般,潭影沒來由地脫口而出:“那李老師,不曾感到孤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