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聽見潭影聲音的這一刻,她卻突然側了一下頭,雖然時間極為短暫就又背對着他,并不是那麼清晰明了,潭影還是從李墨雲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絲茫然與期待。
她在等待他的答案。
于是乎,潭影以極低的隻足以他們兩人聽見的,不願打破任何甯靜的聲音開口:“不然的話,他們的身影為何會遍布世界的每一處土地,生生不息呢?”
在寒冷的風中,在她的身後,潭影緩緩地閉眼,他微微伸展手臂,以一個平衡的姿态懸浮在虛空中,感受每一絲風的流動,細長的眼睫微弱地顫動着,被撩起的發絲下是他如同神來之筆的輪廓。
甯靜的他仿若與甯靜的自然融為了一體,給人一種視線瞬間被拉遠的感覺,恍如眼前的一切隻是幻覺,怎麼也觸摸不到。
這一刻,他仿佛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他美麗、神秘、冷漠、遙遠,仿若能感受這世間的一切,仿若他早已對這世界了如指掌,仿若他是立于時空之外的透明的靜默。
與李墨雲在某個瞬間所透出的氣息,一模一樣。
隻有一點不同,他的周身還奇迹般地隐隐透着溫暖而迷人眼眸的……光,讓人産生一種強烈的想要流淚的感覺。
時空好像被風拉遠了,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明亮的光影裡急速倒退,此時此地除了他的聲音空無一物,他的聲音很輕,很透明,很漠然,很神秘,很遙遠,很像夢,也很溫暖,就仿佛是漂浮在宇宙中的冰冷又灼熱的星星……帶着輕笑的聲音。
那聲音在扭曲的時空中,繞過一個又一個障礙,劃過一個又一個墜落,似飄遠,又似回蕩。
“最初的最初,他或許什麼也不是,就連虛無這兩個字都跟他絲毫搭不上邊兒,後來不知為何,也許是各種機緣巧合與無序偶然的混合作用,奇迹發生了,他成了一株平平無奇的小樹苗,混在各種各樣令人眼花缭亂的風景中毫不起眼,最多與雜草歸為一類。
然後,他在毫無意識的狀态下慢慢長大,除了生存這一個念頭他一無所有。
不過這個念頭很強大,強大到足以讓他在殘酷無比的環境中生存下來。
他奮力地向上,一刻不停地向上,付出比任何血液和疼痛都要巨大的代價,換取一分一毫的變化。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能夠挺拔身姿站立于山巅,意識到自己原來并不是一株雜草。
可是,不是雜草,又是什麼呢?
在漫長的時間中,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他哪裡也去不了,根是他的生命亦是他的禁锢。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他看着周圍的一切新生與死亡,新生到死亡,新生又死亡,周圍的景色變得越來越陌生。
甚至于他自己,也和最初判若天地,隻是他自己并不能意識到,他所知道的,隻是他看到的最表象的表象。
他見證了時間的流逝,體會了空間的變化,可他對這個世界仍舊一無所知。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世界的一部分,這廣袤的大地與湛藍的天空也是他的身體,但好像又不是,他不知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很奇妙,又很恐慌。
直到有一天,他望着無邊無際的星空,突然覺得好孤單,好孤獨。
毫無來頭地,那種孤獨感幾欲要将他整個吞噬,一股無法消除的窒息的痛苦在他的全身上下不盡地蔓延與遊走。
他迫切地想要看到什麼,想要發現什麼,想要出現什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控制不了自己一般。
不過,他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發現,什麼也沒出現。
他并不特别,他也不重要,他于這世界可有可無,奇迹不會為他而發生。
可也有一件事悄無聲息地發生了,那就是在他第一次感受到孤獨的那一刻,他的時間終于開始流逝。
原本漫長的時間對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麼,他也從來不會去思考重複的每一天于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麼,可是此後的每一次日升月落,日落月升,他都覺得無比的漫長難熬,并且越來越難熬,越來越空虛,他的世界好像隻剩下空虛了。
原本最初的時候他也隻是想要在這裡生存下來,然後一直一直生存下去。可是現在他卻像是變異了般,生出了别的想法,這些想法無時無刻地折磨着他,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命變得好痛苦好絕望。
他甚至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就此消失的念頭。
可到底該怎麼辦呢?
他能做什麼呢?
有什麼東西會給他答案嗎?
然而還是一樣,他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發現,什麼也沒出現。
時間如同懸崖邊的水滴,一滴一滴,白天黑夜,星辰鬥轉,永遠也滴不到盡頭,永遠也滴不出一絲漣漪。
又不知過了多久,笨拙無比的他終于想出了一個方法,他決定要借着自然的力量把自己的複制品送到更遠更寬闊的地方,這樣他就擁有了無數的眼睛與思想,替他看到,替他發現,替他找出。
這是他通過數不清個千萬年與數不清個水滴聲晝夜不息的觀察得到的最佳最适宜的答案。
他無比地興奮,無比地雀躍,因為這是他自己找出的方法,必然能給他想要的結果。
然後,很快,很快,無數個他,數不盡的他,如同蜉蝣又生生不息的他們終于傲然站立于這顆藍色的星球之上。
正如他最初所料想的那樣,他們看見了世界。
于是,他也看見了世界。
不僅如此,他們還知曉了生養自己的土地并不是一塊平地,他們看見了母親完整的模樣,并為之命名:地球。
并且,他們的好奇心不死不息。
因為,他們相信,終有一日,如同曾經經曆過數不清的歲月,他們終于能夠傲然立于大地之上一般,他們也定然能夠傲然站立于群星之上,回望曾經的自己。”
浸透靈魂的冷風在潭影的手指間流動,他一直閉着的眼眸緩緩地睜開。
“明知自身渺小,明知生命就是一切,明知自己的舉動不過飛蛾撲火,明知拼盡全力也不足以翻動一粒沙子,明知浮生一夢轉瞬即逝,明知浮華旅程快樂至上,卻依舊不停地做出超越本能、超越天性、超越欲望、超越生死的行為。
真的,真的傻到可愛,單從利益的角度看,甚至是愚蠢的。但是,卻令我的心髒久久不能平息。”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寒風在田野間肆虐,枯草在缭亂中起舞,遠方的山色早已蕭瑟,幾片落葉搖擺而下,這些落葉早已沒了生命力,隻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捏成粉碎,李墨雲卻專注地望着風中的枯葉,潭影伸手接住了一片,認真看了兩眼,他輕輕地笑了。
真奇妙啊,人類,總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髒;真有趣啊,時光,總會在下一秒給你驚喜;真美麗啊,命運,總是擊倒你又臣服你;真幸福啊,生命,讓我能站立于此刻,讓我能和另一個獨立個體産生這樣的對話。
潭影把那一小片枯葉向着天空舉過頭頂,他在風中緩緩松手,小小的枯葉如同音符般向着遠方飄走,他的全身仿佛有一股奇妙的電流激發着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就如同深刻地感受到了靈魂的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