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連綿小雨,今日天氣倒是不錯,算是最近難得的好天氣,故而他們打算晚飯後一起看星星。
風溪并不算是個很美麗的地方,許多日子裡甚至是貧瘠的,人煙少,風景也少,如同這世界上的每一個村子,風溪沒有任何特别之處。
可也正因為風溪是個偏遠小村,冬季才能看見美麗的星空。
潭影提來一個小鐵爐子生起炭火,然後又提來兩把小椅子,最後把房間的燈光調至昏黃。
李墨雲倚靠在門邊默默看潭影動作流利地布置好一切,然後大驚一聲,拍手叫好,隻不過手還沒拍完,她就已經迅速坐下了就是了。
“真暖和!”李墨雲把兩隻飽受寒冷的手懸放在爐火邊,暖意迅速席卷全身,“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還有這種方法呢?這下子就算是看到半夜也不冷了!不愧是你潭影老師。”
潭影見狀也俯身坐下來,輕笑道:“你真是沒想到嗎?”
李墨雲攤攤手:“不然呢?”
“哦~”潭影輕輕一笑:“我才不信。”
“……”李墨雲不滿地盯着他說:“切,誰要你信了。”
潭影:“不過,我信李老師懶得弄。”
“喲,”李墨雲若有所思地看了潭影一眼,“最近很會說話啊。”
潭影點頭:“李老師教得好。”
李墨雲笑了,從地上撿了根細樹枝在爐火邊轉來轉去,火星很快就竄上了樹枝,快速轉動的時候,像是一根煙火棒,明亮又耀眼。
甚至明亮得讓人有些眩暈,讓人恍惚間墜入了模糊的幻境。
溫暖的火堆旁,一雙飽經風霜的手往火堆添了些柴,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火苗在風中搖頭晃腦,而被火苗映照得最清晰的是一張枯瘦又老态的臉。
李墨雲在黑暗中頓住了腳步,她靜靜地凝視着不遠處的老人,觀察着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
陳舊的衣服,蒼白又缭亂的頭發,布滿皺紋的眼角,瘦骨嶙峋的身體,佝偻得再也無法挺直的脊背……
眼前這個老人到底多少歲了?
她不知道。
她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也從未問過,因為相處這麼多年來,她從未聽人說起過她的年齡,她也從未聽她自己談起過年齡以及生日。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是個老人。
李墨雲也從未問過,這不是她在意的東西,這也不是她認識一個人的依據。
寒冷的冬夜,世界漆黑一片,唯有這個小小火堆明亮得刺眼,也把這個老人身上每一處歲月的痕迹映照得無比清晰。
但李墨雲并沒有驚訝,她隻是突然想:她今年到底多少歲了?
李墨雲看着不遠處的老人,抱着幹柴一步步走近。
“王婆婆,柴來了,應該夠燒好一陣子了。”李墨雲把幹柴放置到一旁後在自己的小闆凳上坐下。
老人邊架着火堆邊說:“你雷婆婆前幾天還在和我一起散步,我們還說過段時間一起種菜,你說看着這麼健康的一個人怎麼能突然說走就走呢?”
老人拿着一根小樹枝挑着火星子,疲軟無力的眼皮低低地垂着,“她這個人啊,一根筋,好好地在家裡享福不好,非要去種那點地,現在好了,苦了一輩子,到頭來也沒享到一點福,你說她是不是一根筋?”
“她之前還很高興地和我說孫子考上大學了,别提多高興了,她還盼望着孫子将來成家立業,她能報上曾孫呢。”
“她這個人什麼都舍不得,穿舍不得,吃舍不得,就連上街去買個東西都舍不得坐車花錢,但她對别人卻很舍得,當初我吃不上飯的時候,她就把家裡一籃子雞蛋都提給了我,她自己平時都舍不得吃……”
“咱們這個村子啊,沒幾個人能得善終,老來無依、兒女不孝、命運弄人、病痛纏身……像她這樣,不經受大的病痛,不經受大的折磨,也不拖累兒女,也算是得了個好結局吧。”
老人的聲音不大,卻帶着點明顯的怨氣和怒氣,像是在感歎又像是在抱怨,李墨雲倚靠在屋牆邊,一雙甯靜如死的眼眸凝視着深不見底的漆黑夜空,不知在想些什麼,她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靜靜地聽着,老人的話語,老人的呼吸聲,以及柴火的崩裂聲。
寒冬的夜晚,四面空寂,一切細微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她如此清晰地聽見,聽見身邊這個老人那如同滋滋作響的火星子般逐漸微弱的呼吸聲。
這感覺就仿佛她的生命已清晰可聞,她僅剩的、不多的、日漸微弱的生命。
生命的消逝再平常不過,不論是遠方最美麗的鮮花,還是山頂最古老的的大樹,還是路邊随處可見的野草,亦或是風溪村的每一個人,隻要是生命,就會有消逝的那一天。
世間萬物,生死更疊,循環往複,時空滾滾向前,非常力可以抵擋,終歸是生于塵埃,也歸于塵埃罷了。
李墨雲從小就深知這一切,她深知身邊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樹、每一顆星、每一陣風以及每一個人,都會有消逝的那一天,她自己也同樣如此,日月星辰,花草樹木,萬物生靈,不過自然。
李墨雲也曾無數次見證過生命的逝去,也曾無數次見過生命的垂死掙紮,求生欲是一種本能,是一種對于絕大部分生靈來說如論如何都克服與抵禦不了的本能,就連那璀璨至極的繁星,同樣如此,不論如何抵抗坍縮,最終都會散落于最深的黑暗深淵。
所以她隻是靜靜地坐在這裡,靜靜地聽着這個老人的聲音,她懂得她的悲傷,她懂得她的難過,她懂得她的擔憂,她也懂得她的恐懼,她懂得她的一切,即便如此,她的内心依舊泛不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如果此刻有人能夠看清她浸沒在黑暗中的眼,就會發現,她那雙美麗的眼眸平靜得可怕,就仿佛那是一雙沒有任何情感、沒有任何塵埃、不知凡塵、不知生命為何物的眼。
就如同極寒極黑之地的冰冷的若有似無的石頭。
很多時候,就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到底是純粹的冷血無情還是絕對的理性,亦或是太過通透,通透到這世界的一切在她的眼裡都不過如此,通透到這世界的一切都無法打動她一絲一毫,通透到這世界空無一物。
即便是同她朝夕相處的長輩,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人,依舊距離她千萬裡之外。
她凝視着深不見底的黑夜,耳邊的柴火聲滋滋不斷,老人的呼吸聲就如同冬夜寂靜的湖面,水波緩緩,卻沒有聲音。
她微微傾過眼眸,老人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尤為柔和,柔和得仿佛一觸即碎,那一刻她的心髒仿佛停跳了一拍,不知是她太會僞裝,還是僞裝出來的她亦是最真實的她,她突然溫柔地牽起老人的手,溫聲說:“雷婆婆這一生對得起他人,對得起孩子,也對得起自己,來世她一定能投生一個好人家,她不會孤單的,人死不能複生,活着的人更要好好地活着,王婆婆,别難過,小雲會一直陪着你的。”
老人強忍許久的淚水此刻終于一湧而出,再也止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然後又苦笑不得起來:“說什麼呢,你怎麼能一直陪着我這個老婆子呢,你将來還得起上大學,然後找個好工作,将來的将來再找個好人家過上自己的小日子。”
李墨雲不附和也不反駁,隻是淺笑着,像極了一個乖孩子,輕輕地握着老人的手,就這樣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緩緩睡去。
直到明亮的火星漸漸微弱,又漸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