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潭影怎麼認為,李墨雲最了解自己不過,她的底色永遠是冰冷漠然黑暗的,她隻不過是會暫時性地抛棄智慧,所以,她确實不想幫村民,也不想幫李小水,即便她有心也做不到,她做的這一切不過就是順其自然罷了。
李墨雲轉過身,背靠在牆上,仰頭看了看天空,今日的天氣果然不錯,确實适合睡覺,難怪她做了個不錯的夢。
随後,李墨雲攤開雙手,任由陽光從指縫躍過,她的雙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什麼也抓不住,好在她什麼也不想要,她隻是坦然地接受着這一切,在這沒有往返的生命中。
正如這世間無數生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也仍由陽光自由自在。
微風拂來,吹淡了李墨雲的思緒和僞裝,她的靈魂和智慧變得更加清晰,或許是因為他們已經如同老友般交流過,或許是他們已經足夠熟悉,也或許是因為那個夢的緣故,她閉了閉眼,複又睜了眼,她對他說出了真話:
“如你所見,我也隻不過是芸芸衆生中最平凡的一員,是這十萬大山中最微不足道的蜉蝣,是出生于泥濘深處的最為不堪的蝼蟻,我什麼都做不到,即便用盡全力,仍然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世界或許由奇迹所創造,但奇迹并不會降臨到衆如高山的路邊随處可見的一顆小小碎石上。”
“我不想幫任何人,我也幫不了任何人。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必須自己想,自己思考,自己體會,自己做選擇,自己做決定,很多東西别人是幫不了你的,你也不能受他人的幫助和影響,你得做自己的英雄。
他們如此。你如此。我亦如此。”
潭影正在切菜的手頓了一下,說:“确實,有些東西無法言說,也無法相通,每個人能做的就是尋找自己,然後做自己的英雄。我想李小水也是明白李老師你對她的期待的。”
“我對她從來沒有什麼期望,我也并非刻意幫她,她在我的眼裡其實和風溪的每一個人一樣,沒什麼不同。”李墨雲的聲音如同來來去無影的清風般,時而輕柔,時而停頓,她的聲音頓了頓,又繼續吹拂:“隻是,她恰巧在這裡,我也恰巧在這裡,一切順其自然,僅此而已。”
冬日的陽光是溫暖的,灑落在人的臉上,有種特别的模糊的美感。
小廚房也被照得格外亮堂,潭影放下手中的廚具,看向靠在窗口邊背對着他的李墨雲,來自遙遠天際的明亮光輝灑落在她臉龐,她一個人站在那裡,仿佛和陽光融為了一體,如此地溫暖,如此地耀眼,如此地美好,讓人忍不住就要靠近。
潭影的眼眸清晰地印刻着李墨雲的模樣,他的眼眸仿佛也被這耀眼的溫暖所盈滿,無比地溫暖,無比地溫柔,無比地美好。
他想,順其自然麼,這就是她的生存之道,真是璀璨得令人移不開雙眼。
他一步一步走向李墨雲,他的步伐緩慢,短短一步仿佛走到了永久,走過了時空,他的腳步輕輕,輕得令人舒适,仿佛完全褪去了人生的浮躁。
他停在李墨雲的身後,中間隔着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他捧出雙手,陽光就輕輕地灑落于手掌,他的雙手懸停在空中,小心翼翼,像是為了接住陽光,也像是為了某個期待已久的瞬間。
他看着她的背影,輕緩而溫柔地叫了她一聲:“李老師。”
李墨雲聞聲回頭。
然後他把雙手往前移動了些微距離,這一刻,他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溫柔仿佛能讓寒冰瞬間融化,他專注地看着李墨雲,除了眼前的她,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的聲音輕到生怕驚動了陽光,他說:“陽光,送給你。”
即便是李墨雲這樣冷靜淡定漠視一切的人,在這個瞬間,她的眼眸中的海,還是微微地波動了,她靜靜地看着他的眼眸,看着他眼角和嘴角透出的真誠的淺笑,看着他盈滿陽光的手掌,久久沒有任何言語,也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她想,這就是沒有灰塵的眼睛吧。這雙眼看透了世間的一切,看透了生活的本質,卻依舊充滿希望,依舊以最純粹的心愛着這個世界。
真美啊。
美到讓人想要流淚。
美到讓人想要在這一刻,在這陽光透過他身體的這一刻,死去。
可她突然又想,如此美好的生命正在逐漸衰弱,在不久的将來也将永遠地逝去。不知為何,她的内心莫名湧起一股悲傷,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希望這樣的美好,生命的美好,能永遠地存在。
就在一瞬之間,李墨雲想起了很多,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想起了無數個背影,想起了無數個黑夜,想起了漫天繁星,想起了風溪的山巅,想起了無數雙不同的眼眸,每一雙眼眸都獨一無二卻又别無二緻,但都不如近在咫尺的這雙眼眸溫暖、清澈、明亮以及觸動她心。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人類的确一無所知,人類的确渺小又可悲,但人類也的确比宇宙更加懂得……生命與愛。
看着這樣一雙沒有灰塵的眼眸,李墨雲的眼角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真切的溫柔,她笑了,如同天使般地笑了。然後,她緩緩伸手,精準又溫柔地放在了潭影的手上,像是抓住了命運,又像是破開了命運。
“你的陽光,我收下了。”
“謝謝。”
這兩個李墨雲說得很輕,很輕很輕,又仿佛很重,很重很重,就仿佛這兩個字中蘊含着她畢生的思想與力量,讓人覺得那不是兩個普通的字,不是一句簡單的道謝,仿佛是自時空最深處飄來的、由無數偶然促成的、經過無窮的混沌與秩序洗滌最終淬煉而成的樂曲——
她的生命的樂曲。
然後她緩緩放開手,讓那掌中的陽光繼續自由地飄灑,永遠自由地前行,不去預測,不去猜想,不去束縛,不去追趕,隻是任由,任由它暢快又狂野地順其自然。
她後退一步,任由風溪最古老的山風從他們中間緩緩流淌,就像是橫他們中間的不是風,而是一條悠長的河流,時空的河流,命運的河流。
她靜靜地感受着河水的流動,她的手指仿佛已經觸摸到了那溫柔又甯谧的、冰冷又智慧的、一塵不染又包容萬物的、無影無蹤卻又不可阻擋的河水。
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生命已經順着河流滾滾向前了。
她曾覺得這樣的時刻永遠不會到來,她也從未期望這樣的時刻到來,并非命運的河流不眷顧她,她是主動拒絕河流的人,她是主動走出河流的人,她是主動抛棄河流的人。
她也可以選擇再次拒絕,再次走出,再次抛棄,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她居然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排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感覺,或許模糊才是這世間的真谛。
所以,這一次,她跟随内心最純粹的感受,向着河流中間邁出一步,讓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于河流當中。
然後她說:“我也是路過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