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溪的習俗是除夕和新年當天吃飯前都要放鞭炮,除夕和新年當天的晚飯後放煙花,更有人家,鞭炮和煙花一直持續到大年初六甚至更久。
春節,無數遊子學子歸家,前幾天大家都忙着置辦年貨、打掃衛生等,基本都在自己家,村裡相對安靜,而到了除夕這天,清晨六點左右鞭炮聲就開始響徹天際,村裡村外,鞭炮聲接連不斷,一直持續到早晨八點過才堪堪停歇。
潭影早早就起來包湯圓,這不是潭影第一次自己包湯圓,但此時此刻的感覺卻同以往所有此刻都不同。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遙遠的貧瘠小村過年,是他第一次和李墨雲一起過年,也是他第一次思緒和心情都如此明朗,此時此刻,他感到生命前所未有的甯靜與美好。
他知道,這就是故鄉的感覺,家的感覺,以及愛的感覺。
潭影包了兩個芝麻陷,兩個紅糖餡,兩個肉餡,兩個花生餡,一共八個,一人四個,寓意事事如意,四季平安,四通八達。
在燒開水期間,他去叫李墨雲起床,雖然李墨雲一百個不情願,但還是被潭影給托起來了,見李墨雲夢遊般地飄去洗漱,潭影才回去下湯圓。
潭影回來廚房洗手,水已經燒開,他把湯圓下鍋煮,接下來隻需等待五分鐘。
他從屋子裡拿出一卷早已準備好的鞭炮,拆開後挂在屋前的一棵大樹上,然後擦燃一根火柴,輕輕點燃鞭炮的引火繩,片刻之後,接連不斷的噼裡啪啦聲一直從樹尾響到樹枝,李墨雲也終于被震清醒了。
李墨雲随意抓了兩下頭發,她本想穿着她的連帽睡衣就出去,可當她從洗漱間出來,偶然一擡頭,窗外樹葉流動,遠山甯靜悠遠,她的眼眸也随風晃蕩。
她為這甯靜的一刻獻出自己的一小片生命,然後,她回到房間,換了衣服。
她上身穿一件慵懶寬松的白色羊絨毛衣,下身搭配一條白色長裙,毛衣前角随意地紮進裙腰,這樣不暖不冷,微微涼,剛剛好。
并且,難得一見的沒有戴她的大黑框眼鏡,她戴上了一副細邊銀絲眼鏡。
這樣的打扮,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潭影怔怔地看着李墨雲,說不出話來。
“潭影老師,你這就不認識我了?”李墨雲有些傷心地說。
潭影專注地看着她,清風不足以形容她的美麗和獨特,他的眉眼溫柔,輕聲說:“好看。”
李墨雲到覺得還好,也沒有什麼變化,隻不過看着潭影的反應,還是會有些想要戲弄他。
“真心話?”李墨雲挑了一下眉。
“嗯。”潭影點頭。
“那有多好看?”李墨雲像個小女孩似的故意問。
潭影笑了一下,在微涼的風中,如海的葉片緩緩流淌,潭影伸手接住一片,葉片殘缺不完美,但又仿佛一切都剛剛好,他把葉片遞向李墨雲,說:“非常好看。”
凜冬時節,風聲悠揚,萬物都化為音符,共同奏響着這首世界之曲。置身其中,仿佛置身輕浮而美妙的生命之中。
李墨雲向前幾步,接過潭影手中的一小片生命,笑了一下,說:“你誇人倒是直接。”
李墨雲又走上前幾步,走到方才挂過鞭炮的大樹前,透過細碎的葉片,隐約可見天空的湛藍,以及絲絲流動的白雲,今日應該會是個天氣明朗的日子。
方才鞭炮的餘威還未完全散去,粗壯的大樹上有落葉緩緩而來,跟随者風的旋律,旋轉着向下,向着它們生命的最後的旅途,也向着它們生命的嶄新的旅程。
李墨雲置身其中,看着包裹着她不斷起舞的無數小生命,也看着她手中的這殘缺的一小片生命,她突然想,為什麼落在她手裡的,為什麼她接住的恰恰是這一片,而不是别的某片。這世界上有那麼多大樹,又有不計其數的落葉,為什麼她遇見的是這一片,為什麼她想要接住的隻有這一片?
李墨雲觀察手中的落葉,不論從哪個方向看,都沒有什麼特别的,當然,她本身也沒有什麼特别的,或許,冥冥之中的命運就是如此,并沒有什麼特别的,它會在每個無意識和無意義的時刻悄無聲息地發生。
李墨雲看着手中這片平凡而普通的落葉,手指輕輕地感受着它的紋路,那是它生命的印記,李墨雲突然想把它收作标本,一直留在身邊,可是一陣不合時宜又恰如其時的清風襲來,葉片向着風的方向拼命地彎腰,像是想要掙脫李墨雲的手。
李墨雲并沒有用力,可以說相當地輕柔,自由從始至終都在它的身上,可是它依舊做不到,它前進不了一絲一毫,它得不到它自身的自由。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李墨雲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生命力,如此渺小,如此弱小,如此微乎其微,可是,她仍然感受到了它雖死無悔的意志,聽到了它強有力呼喊。
她不知道這樣的奮不顧身與前仆後繼到底正确與否,不知道這是否可以稱之為生命與自由的意志,更不知道這注定凋零的一生到底有何意義,可她松手了。
刹那之間,殘葉從李墨雲的手指之間飛出,不斷加速,向着它的生命的最後的旅途,也向着它的生命的嶄新的旅程。
李墨雲不知道這到底對與否,她知道這種問題永遠想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她應該松手,不論正确與否,不論明白與否,不論有意還是無意,不論必然還是偶然,這都是屬于它的生命的……贊歌。
李墨雲側頭,目送這片小小的偶然快速地滑出她的生命,踏上隻屬于它的旅程。而在她的身後,是和她視線一緻的潭影。
然後,她回頭,潭影也移動視線,他們便對上彼此的眼眸。
李墨雲的目光和心跳一瞬間凝滞,她想,他們的相遇,何嘗不是由無數片小小的偶然所促成。
她又想起曾經見到的石碑,無數個雕刻着偉大名字和古老故事的石碑,此時此刻,她仿佛又走到那些石碑前,她一步一步,視線緩緩地劃過,一個個被風霜腐蝕過的文字,一雙雙由石頭雕琢的智慧又空洞的眼眸,心裡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傷。
她知道,這些文字和石頭不是他們,這裡沒有他們的靈魂,他們早已不這裡。
她明白,無論多麼獨特甚至偉大的人,在時代的浪潮面前,在廣袤的空間和無限的時間面前,也不過滄海一粟,可是,他們終其一生的思想、探索和尋找,難道就是為了成為滄海一粟嗎?
她不知道,她獨自行走其間,那莫名的悲傷強烈而無理地包裹了她。
可笑,她明明什麼都不在乎,她明明對一切都漠然無比,她明明最是冷血無情,她明明早已看透一切,明明世間所有對她而言不過若有似無,她為什麼還是會感到悲傷呢?
她不知道,那強烈無比的、無法化解的、浸透整個生命的悲傷模糊了她的意識。
可當她無意間與那些冰冷的石頭對視時……強烈的電流卻擊穿了她的靈魂,令她的生命狂跳不止,無法平息。
或許,她其實是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的。她一直在等待一個瞬間,一個可以與之同行的瞬間,一個能讓她感動至死的瞬間。就如同此時此刻。
一個由無數小小偶然所促成的一種虛幻又奇妙的必然。而這個必然會清晰而震耳欲聾地大聲告訴她:即便你知曉一切,即便你看透一切,即便你漠然一切,但你還是會知道,對你的生命而言,對你的靈魂而言,對你而言,什麼最重要,什麼最不可比拟,什麼能讓你放棄一切,什麼能讓你感受到真正的……活着。
山風漸停,大樹又一次恢複它的甯靜,落葉終于擁抱大地,在村落的上方,遙遠的高山之後,有縷縷曉光破開天際,那是太陽降臨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