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她又說:“你這樣也很好。”
潭影:“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李墨雲:“嗯。”
“在李老師的生命中,有什麼真正想做的事嗎?賺錢也做,不賺錢也做,虧錢還是要做。閑暇時要做,忙碌時也要做。為了這件事,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潭影問。
真正想做的事嗎?
李墨雲這一生真的有真正想做的事嗎?
她突然想,如果明天不再到來,她今天會做什麼呢?
她會在小院子裡陪着大樹曬太陽,還是在絕望之巅感受狂風,亦或是再次走上小山坡感受生命。但這些好像都不是必須要做的,她可以選擇做這些,她也可以就那麼睡一覺。
如果明天不再到來,有什麼事是她今天必須要做的呢?
她會想再次看看這個熟悉的地方嗎?她會想知道某個研究的答案嗎?她會想思考某個世界或生命的問題嗎?她會在浩瀚的天空之下追尋真理嗎?她會在這條望不到盡頭的長路上繼續找尋自我嗎?她會想提筆寫下什麼重要的東西嗎?還是說,她隻想和潭影在風溪的大樹邊散散步呢?
想到這裡,她斂了斂眼眸,回避了這個問題:“倘若明天不再到來,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倘若明天不再到來,”潭影說,“我隻想和李老師一起在風溪的大樹邊散步。”
“就隻是這樣?你就沒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想做?”李墨雲問。
“就隻是這樣。”潭影堅定道,“沒有什麼事比這件事更加重要了。”
“李老師呢?”潭影問。
“我,”李墨雲頓了頓,熱水袋的溫暖通過她的手心流經她的身體,她眼眸閃爍,說:“不知道,也許什麼都不幹,也許随便走走。”
潭影笑了一下,說:“真像李老師的風格。”
李墨雲移眸,餘光瞥了潭影一眼,極輕地“哼”笑一聲,意味深長地說:“是啊,就随便走走,沒什麼遠大理想。”
“挺好。”潭影聲溫如水,說:“我也一樣。”
李墨雲把腦袋垂在手背上,看向潭影,說:“你不是想要改變風溪的現狀嗎?怎麼就一樣了?”
“确實如實。”潭影看着李墨雲歪着腦袋的可愛模樣,他覺得這世上沒有比她更加可愛的生靈,他的眼眸溫柔,盈滿愛意,他說:“但和散步這件事比起來,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
“人總是要敢于做自己的。不論怎樣的工作,不論怎樣的事業,不論怎樣的使命,都不能忘掉自己。人生是很短暫的,很多時候曬太陽比成為太陽更加重要。”
李墨雲怔了一下,然後輕輕地笑了:“潭影老師,真乃生活之大哲學家是也,小弟甘拜下風。”
潭影溫柔地看着李墨雲,由衷地感歎:“沐浴陽光的感覺真好。”
“今天出太陽了嗎?”李墨雲看了一眼天空,濃稠一片白,沒有半點陽光的影子。
“當然。”潭影眼含笑意,“每時每刻。”
李墨雲轉念一想,确實,雖然我們看不到,太陽确實每時每刻都在哪裡。
太陽不在意你姓甚名誰,太陽不在意人間瑣事,太陽不關心生死,太陽一視同仁,太陽的光芒每時每刻照耀着大地。
·
七天之後,漫天的鞭炮聲響徹小山村的每一個角落,為終将長眠的人開辟出一條回家的路。然後,一隻盛大的隊伍從風溪的某個小房子聲勢浩浩蕩蕩地出發了,那隊伍幾步一停,短暫的路途也變得崎岖又漫長。
李墨雲站在風溪的某棵大樹下,默默地看着上山的隊伍。
隔着遙遠的距離,她依舊能夠清晰地聽到那連續不斷的哀嚎聲。
在這方寸之地,她看着那隊伍的人越來越渺小,越來越模糊。模糊到她分不清誰是誰,模糊到她不知道大樹是否真的是大樹。
她想,張大媽這個人真的存在過嗎?
她努力搜尋着自己的記憶,想要找出一點她存在過的痕迹,可是,一切都變得那麼模糊,就如同那座早已長滿了墳頭和雜草的小山一樣。
那座小小的山,那片貧瘠的山地,是這個村子的人的安息之地。短短百十年,那座小山就擠滿了墳頭,有的墓碑刻了名字,有的就隻是一個高一點的土堆,但都長滿了雜草。
李墨雲無數次經過那裡,很小的時候經過那裡,她感到害怕,她不敢直視,到後來,她發現那裡其實什麼也沒有,那個地方其實和這世界的每一處都别無二緻。
那裡沒有神,沒有鬼,沒有誰,沒有你熟悉的人,沒有你記憶中的或想象中的人,那裡唯一有的是空,唯一尚存的是自然。
人這一生啊,何其可悲啊。從出生到死亡,什麼都不知道,就莫名所以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裹挾着前行。直到後來人在某一個瞬間,偶然間回頭,才恍然間發現,其實我們從未走出一步。
人這一生啊,何其無常啊。無時無刻,命運都可能發生天翻複地的變化,你都可能永遠不再是你。
人這一生啊,何其短暫啊。出生,成長,綻放,凋落,不過眨眼之間。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新生和死亡能教給我們更多的東西了。
人這一生啊,又有誰會懂你?你又會懂得誰?誰又會懂自己?
放開吧,呐喊吧,釋放吧,奔跑吧,燃燒吧,讓生命成為生命吧。
别無他法,那就順其自然。無可奈何,那就抵抗到底。
李墨雲站在風中,眼眸愈加冰冷,又愈加甯靜與漠然,她以冰冷看着這個冰冷的世界,她以甯靜身處這個甯靜的時空,她以漠然對抗這漠然的自然。
她曾期望這個世界能産生變化,但時至今日,她依舊不知道變化到底何時到來,她冷漠無情,漠視一切,但她終究不是自然,無法如同自然一般忽視每一個被誤傷的生靈。
她看透一切,但她依舊看得見,她看得見萬物生靈,她看得見風溪的每一個人。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時空總是如此甯靜,不在乎所有。而她和他們是一樣的,她和他們沒有任何區别,她和所有人一樣無能為力,都是這場稍縱即逝的風中的一片渺小而殘缺的落葉。
良久之後,那綿長的隊伍終于抱作一團,哀嚎聲更大了,也更加懵懂了,與之相伴的,是同樣的純粹。
那聲音懵懂和純粹到不知道生死,就如同不知道自己一樣。
站在山下大樹旁的李墨雲,聽着從山上傳來的那懵懂又純粹的聲音,這個聲音很熟悉,熟悉到她不記得自己到底聽過多少遍,但不論多少遍,她依舊不認識那個聲音,她知道那聲音沒有自我,沒有面容,但也沒有對錯,沒有道理,那是來自自然深處的無需質疑的聲音。
生命或許無需質疑,自然隻是自然,那我們又何以成為我們?
這一瞬間,她笑了一下,那笑容裡到底包含着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隻是覺得,很可笑,應該笑。
但是那笑容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她又一如往常般淡漠,她的眼眸沉靜,凝視着這個世界,也凝視着她自己。
她問自己,就是這樣嗎?
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桎梏,終将化為風中的塵埃,就要如此接受這一切嗎?
她知道,生命終将告别,與路邊的一朵花、一隻蝴蝶、一陣風無異。自然更疊,群星回旋,你我都會如風。
可這場近乎永恒的風,到底何時才會停止?
她在冬日微涼的、帶着泥土味道的以及生命氣息的山風中轉身,心裡默默地祝福着那終将長眠地底的靈魂,也祝福着即将誕生于世的生靈們。
潭影還是那樣,永遠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永遠隻看着她一個人。那雙眼太過澄澈,太過純粹,總是讓她一眼就看透,但又太過美好,太過溫柔,總是令她覺得不太真實,但又令她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
在這場近乎永恒的風中,她輕輕擡眸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眸,恍然一瞬間,她仿佛聽到了那雙眼眸在說着:大地懂得那個聲音,就像大地懂得他們一樣。
風起雲湧,天地變幻莫測,她的心髒和靈魂顫動不止,在永恒的瞬間之中,她對潭影極淺地笑了一下,然後向前走出,與他擦肩而過。
不過她想,她還是希望可以安靜一些,不要有人為她哭泣,不要有人為她悲傷。祝福她,遇見她,然後在相視一笑中忘記她。
在她的身後,潭影微微擡頭,在浩瀚的蒼穹之下,這個甯靜的冬日中,一束又一束的煙花升上高空,侵占了整個天空,仿佛在拼盡全力地訴說着生命,訴說着:這就是我的生命,這就是我的生命。
那仿佛是一場甯靜的、盛大的生命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