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正是倦意時分。
末伽梨去水潭洗浴了,裡梅卧在大樹之下,本是打算裝睡的。
但風兒拂過他的皮膚,仿佛一雙溫熱的大手,将他的四肢揉得松軟,揉進了軟軟的草地裡。
不,不僅是草地,天空、樹木、花鳥、走獸,萬物都揉進了他的腦海裡。
然後,世界展開了。
——那是,森林嗎?鋼鐵之森,自平地崛起,扶搖而上,伸手便能觸碰雲端。
——那是,獸嗎?刺耳的咆哮此起彼伏,無爪無牙,卻穿戴厚重的輪子,如雷霆般轟鳴于森林之間。
——那是,鳥嗎?從不振翅,卻翺翔于天際,甚至突破那又高又遠的天空,漫步在月亮之上。
——那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
兀的,非人的慘叫響起,仿佛平地一聲驚雷。
世界戛然而止。
裡梅緩慢睜開眼睛。
夏風徐徐,樹影婆娑。
一切的光怪陸離,一切的絢爛多彩,都啵的一聲,像泡沫一般,碎裂在了陽光裡。
裡梅的太陽穴突突的,眉骨疼得要命。
夢太短,又太快。他本來就要抓住什麼了,但記憶卻像霧一般散去。
“可惡。”裡梅捏着眉心,“剛才到底是……不,末伽梨那家夥,在搞什麼?”
慘叫聲,是從末伽梨的方向傳來的。
但若說她會遇到什麼讓她慘叫的危險……
“真是有夠吵的。”低沉的聲音,從另一棵大樹腳下傳來。
宿傩兩指夾着書脊,拎起蓋在臉上的《心經》,坐起來,活動頸椎和肩胛骨。
“宿傩大人。”裡梅垂頭,在宿傩身邊單膝跪下,“若您允許,我這就去消滅擾了您的噪音。”
裡梅以為很快就能得到命令。畢竟,要是有誰敢打擾宿傩休息,下場就隻有化為灰燼。
但現在,宿傩别說動手了,那兩雙眼睛甚至連聲源都懶得瞥上一眼,隻是松松聚焦虛空,似是在沉思某個遙遠的世界——奇異,卻又令人着迷的,夢中世界。
“呀啊啊啊啊啊,你不要過來啊!”
又一聲尖叫,宿傩的四眼才似如夢初醒一般,聚焦在此時此刻,向聲源轉去。
層疊的灌木與喬木後,水聲慌張,“啊啊”的尖叫聲仿佛永遠不會停,和着這夏日的悶熱,着實是讓人煩躁至極。
“宿傩大人,請允許我……”
“【解】。”
沒有任何預兆,宿傩兩指并攏,向聲源一揮。
刃,看不見的刃,如同燒得烙紅的刀一般,絲滑地切開了整片森林。
風比刃還要慢上一拍,僅一次眨眼,風所吹拂的便再也不是郁蔥的樹林,而是切口光滑平整的木柴與殘葉。
土地上,刻着縱深的溝壑,仿佛巨狼揮舞利爪。
而順着爪痕到了盡頭,就連水也被劈成數瓣,轟然揚起千尺浪來,比沖入水潭的瀑布還要高。
空中,細細密密的雨幕降下了。
末伽梨赤着身軀,側身站在及臀高的水潭裡。
滴答,滴答。水珠晶瑩,将她的皮膚潤得光滑又細膩,仿佛白釉的瓷瓶。
她的長發烏黑又濃密,帶着些許魅惑的弧度,如同海草般搭在她的肩頭,向下纏繞她的腰身,勾勒出柔美的曲線。
無形的利刃,幾乎是擦着她的胸脯與臀部而過,卻并未讓她有絲毫驚慌。
千尺浪下,雨霧朦胧。
她伸指,些微撩起發來,露出玉如意般的脖頸,轉頭揚起燦爛的笑意。
“色狼,多大的人了,還偷看人洗澡?宿傩、裡梅,我怎麼不知道,你們還有這種癖好?”
裡梅額上爆起青筋,一發冰錐毫不猶豫地向她心髒飛去。
“你這野豬有什麼好看的!一塊怎麼炖都嚼不爛的柴肉而已,竟敢擾了宿傩大人的安眠!”
冰錐穿心而過,末伽梨雖瞬間就治好了,卻是捂住胸口,登登後退兩步,一副我心涼透的模樣。
“你罵的好狠哦,我好受傷。嗚嗚,我要吃裡梅親親做的刨冰才能好起來……”
裡梅渾身都顫了下,雞皮疙瘩唰得起來,讓他猛然搓起了手臂。
“宿傩大人……”
他不得不轉頭求助,卻見對方的目光越過了水潭,正望着對岸。
“有趣,着實有趣。”宿傩喃喃着,拇指摩挲下巴,聚精會神。
對岸,有兩個背影瑟瑟發抖。
那是兩個青年男子。他們一身獸皮獵裝,背上背着弓箭與箭筒,頭發硬如狼毛,一黑一白紮在腦後,袖口綁起,裸露出小麥色的手臂。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山野獵人,除了膽小以外,再沒有一分特别。
對——瞧末伽梨那氣定神閑的模樣,剛才,那凄厲的慘叫,便該是這黑白二人的聲嘶力竭。
而其他異常……
裡梅看了又看,卻也仍不明白宿傩大人為何如此興緻盎然。
末伽梨倒是笑了。
“哎呀,沒想到你看不見呢。”
那揶揄的語氣,氣得裡梅又向她飛了一枚冰錐,但末伽梨伸手便解構了他的術式,見他簡直要噴火的樣子,更加樂不可支,捂胸故作嬌羞樣。
“幹嘛呀,這麼火熱的視線。嗯~~讨厭~~”
裡梅忽然想将冰錐刺入自己的胸膛。
沒錯,既然末伽梨死不掉,那麼,死掉的是他不也一樣嗎?
想想吧,那個平靜、安詳、沒有末伽梨的陰間……
“别逗他了,末伽梨。”宿傩說,他的聲音拉回了裡梅的理智。
“呵呵,裡梅需要有人逗一逗他啦。”
水聲嘩嘩,末伽梨上岸,擦身更衣。
她用浴巾輕輕拭着胸前發絲,邊走邊說:“裡梅的心性太不沉穩,雖然裝得像模像樣的,但隻要稍微挑釁,立刻就原形畢露,以後戰鬥可是要吃大虧的。”
她向裡梅柔和一笑。裡梅微微一愣,但轉瞬又冷下臉來。
“說得好聽,不過是你為亂來找的借口而已。”
末伽梨眨眨眼睛,捂嘴吃驚:“天呐,裡梅,是蘋果砸了你的腦瓜嗎?半小時不見,你怎麼變得如此聰明!”
咯嘣,弦斷的聲音。裡梅的牙齒磨得嘎吱作響。
“末·伽·梨——”
末伽梨隻是笑,笑得虎牙燦爛,前仰後合。
“誰叫你之前出門關了我的空調,後來還裝睡。哼哼,在我消氣以前,你就乖乖受着報應吧!”
“報應?!今天明明是宿傩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