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浮現在眼前的名字,是末伽梨。
但她此時并不在他的身邊,連同宿傩、裡梅、羂索,還有新認識的小夥伴憂太、真希、棘……
他所認識的能幫助他的人,都不在這裡。
無力。弱小。絕望。
想要變強。現在,立刻。如果,他無法在此時此刻變強的話——
「咒術是心。」
恍然間,溫和的聲音吹進了他的腦海,奇迹般地撫平了那哭嚎的海嘯。
「惠,當你的修煉愈發精進,便愈能掌握自己的心。而到了那時,你若認為黑犬白犬他們存在……」
存在。
愛護他長大的村民,他們如果現在在這裡……
「呵呵,這個手影當然是鵺婆婆了。宿傩吓你對不對?瞧我啄他的眼,抓他的嘴,誰叫這壞家夥欺負我們的惠寶貝!」
惠垂下頭來。
燈火中,他雙手反向交叉,拇指相扣。
鳥形的影子,出現在了牆壁上。
“鵺婆婆,你在的,對嗎?”
“我在。”蒼老卻又有力的聲音,自鳥影中傳來。
“什麼人!”粗砺聲一驚。
高瘦的老婦從鳥影中邁出,面容肅穆冷冽。
她手拄桃木杖,身披黑羽織成的長袍,發辮間編着火紅尾羽,一身彩石貝殼裝飾叮當碰撞。
“奸佞宵小——”她目光如炬,向前踏步,從拐杖中拔出一柄長劍,豎于胸前,“膽敢傷惠!”
“哈!”随着一聲暴喝,嗞啦啦!瞬間,雷光如風暴般卷起,電弧躍動。霹靂聲中,她一挽劍花,竟像海燕一樣破風翻身,炮彈似的朝油燈刺擊而去。
咣當。油燈落地,火光四濺。悠仁也被松開,眼見着就要掉到地上。
然而,兩雙手卻一起接住了他。
惠一手握住另一手的虎口,做出了犬型的手影。
“黑犬哥,白犬哥,謝謝。”
“小事。”兩道聲音齊聲道。
雙胞胎青年自地面的影子中浮現。
他們各留着狼鬃般不羁的黑發和白發,下身裹着野豬皮,上身赤.裸,露出了野性爆棚的小麥色肌肉。
黑犬白犬小心地将悠仁放到地上,他們注視他和惠,眉眼溫和,溫順地像是兩隻忠誠的小狗。
然而,當他們的目光轉向漂浮的油燈——
瞬間,那兩雙眼睛染上血色,獠牙噌得冒出,低吼如狼嘯狠戾,黑犬白犬身體的每一寸,都無不在送去陰沉的警告。
粗砺聲低罵着急退,落到陰柔聲身側:“該死的,是追蹤過來的守護式神?我之前沒在這小鬼身上感覺到咒力波動!”
陰柔聲冷道:“式神并非他人使役,是這小鬼的咒術,應該是剛剛覺醒。”
“剛覺醒?不足為懼。一起上,将他打暈!會咒術的小孩,他們一定會開個高價——什!”
惠垂着頭,十指飛速舞動,手影瞬息萬變,1秒便變了至少7、8個形态。
“蝦蟆,滿象,脫兔,圓鹿,貫牛,虎葬……”
惠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名字,都仿佛往黑暗又黏稠的坩埚裡,投入了一顆熱燙的火星。
生命們尖叫着,在狂喜中迸裂濺炸,如煙花般從無形又飄渺的影子裡噴湧,刹那間凝聚成形。
飛禽走獸,花鳥草木,人魔佛神,還有大地、天空、海洋……
這些由惠的想象力賦予生命的實體,瘋狂地喧嚣着,贊頌他那宛如神迹般的力量。
“禅院惠!禅院惠!禅院惠!”聲聲呼喊回蕩在牢房中,如雷鳴般震撼。
“糟心的!這小鬼怎麼會——”
禅院惠緩緩擡起頭,眼睛空洞,像無底的深淵,填滿了最混沌的黑暗。
“我所願想,即為現實。”
惠低聲說道。
“【萬種影法術】——【領域展開·嵌合暗翳庭】。”
領域展開,是人心的具象化,也是許多咒術師究其一生也未能達到的高度。
惠年僅六歲,但其精神力之強大,其确信之堅定,竟足以将【心】投影到現實世界。
雖然,這是他第一次使用咒術,也是第一次展開領域,技巧仍很粗糙,但是……
“快逃!”粗砺聲吼道。
“還用你說麼!”陰柔聲難得帶上了幾分急迫,油燈飛速退遠。
而就在這時,無數、無數、無數的影子,像是千百萬條毒蛇,嘶嘶地向他飛撲,迅速纏繞上他的手臂。
凡是影子所觸到之物,全都冒着白煙。磚瓦、鐵門、血肉,這些東西仿佛被侵蝕了般,如同溶解在硫酸當中,溶解在了黑暗裡。
“啧!”陰柔聲低罵着,當機立斷。
哧!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鮮血噴濺,半條手臂飛揚起來,半秒内便被影子貪婪地纏上,而陰柔聲也趁機逃遠。
嘎巴嘎巴,影子咀嚼着骨頭和肉渣。
其他影子豔羨着,竟調轉矛頭,緩緩向驚恐的孩子們遊去……
“惠、惠……”微弱的呼聲,停頓了所有的影子。
惠呆楞着,半響後,才慢慢轉頭,木木盯着虛弱的悠仁。
“悠、仁……”他喃喃道,“你、沒、事……”
“我、我沒事!”悠仁強忍疼痛,勉強咧開笑來,“惠,你保護了我,所以,咒術、咒術就到這裡為止吧!”
惠又盯了他一會兒,然後忽地閉上了眼睛。
影子消散。
砰!惠向後倒在了地上,眼鼻耳喉七竅每個孔洞都淌出血來。
“什麼?!惠——”
在悠仁驚恐的尖叫聲中,惠彎起嘴角。
“沒事、嗎?那真是、太好了……”
……
…………
………………
距禅院惠施展咒術的五百米處。
雪松林裡,10歲的女孩擡起頭來,看了眼咒力方向,便抹了抹額上的汗珠,繼續埋頭幹活。
她跪坐在一個深坑和一副木棺旁,身邊丢着一把鐵鏟、一對鋸子、還有一張棺材闆。
木棺裡,躺着一具赤.裸的成年男屍。男屍凍得僵硬,已是死了多時,身上被扒得幹幹淨淨,什麼也沒有留下。
女孩緊了緊身上過于寬松的厚皮甲,又摸了摸口袋裡的銀镯子。
“婆婆以前總說,野薔薇啊,你要記得:此生财,帶不到往生去。”
野薔薇,這小小的孩子輕松擡起棺材闆,壓到木棺上面,又從懷裡摸出一柄鐵錘和一把釘子。
她将釘子叼在嘴裡,笃笃錘着,口中含糊地自言自語。
“此生财,隻對此生人有用。曝屍荒野的亡靈,我取你此生财,便給你做個棺材,望你往生極樂,吃飽穿暖……”
笃笃的聲音不斷響着,又再是填坑添土的嚓嚓聲。
做完這一切,這孩子擦着汗,便背起淩亂的工具,搭棚眺望遠方。
“好,下一個。剛剛那種咒力爆發,是戰鬥?有戰鬥,就有死亡。去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撿到多多的此生财……”
野薔薇甩着鐵錘,背影步伐輕快,輕聲哼着曲調。
雪慢慢下着,覆蓋了因埋棺材而裸露的土地。
雪松林裡,奇異的小調悠然流淌,一切都甯和安詳。
忽而,哼調一頓,野薔薇停下腳步。
不遠處,兩個小小的人影倒在地上。
野薔薇眼神稍暗。
“小孩,嗎……”
她歎息了下,但很快又揚起溫暖的微笑,像一朵在雪地綻放的荊棘玫瑰。
“遇到我,算你們幸運。我也不是沒做過小孩的棺材。至少,你們會睡得很舒服。作為交換,我就拿點你們的此生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