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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哈欠聲起,黑夜吻上一雙雙醉眼,盞盞燈火漸息,萬物甯靜。
藤原家。
小荷搖晃,抖下幾滴晶瑩的水珠。
茶室内,燭火顫動。菅原家少主正襟跪坐,微微低頭。
十年過去,菅原順平高了不少,身形卻仍是瘦長。
他雙手穩重地放在膝上,一襲絲織墨染的直衣平平整整。一縷烏發在他額前垂下,遮住了他半邊的面龐,好似隐去了他一半的想法。
“藤原大人,有關近半年來,在全國流竄的密黨叛軍,菅原家已派出涅漆鎮撫隊,搗毀窩點13個,俘虜叛軍上百人。然而,首領甚爾的下落卻……”
順平稍稍握緊拳頭,道:“舅舅,我想召回涅漆鎮撫隊。仲夏,是農忙時節,也是今年第一個大忙。比起追查叛黨,菅原家更應協助百姓搶抓農時,聯袂堕天神宮,确保夏收、夏種、夏管無誤。”
在順平的對面,當朝左大臣藤原明央擰起眉來:“順平,你身為貴族,卻總是關注這等庶民之事……”
這位藤原家家主仍是如十年前的那般,發如墨,面如雪,睜眼時好似利刃出鞘,唇角比最銳利的刀鋒還要冷上三分。
不過,歲月流逝,藤原明央的額上與眼角添了不少細紋,好似一不小心,這把利刃便會碎落一地。
順平注視着藤原明央,一字一頓。
“藤原大人,三夏農時,不僅是庶民之事。倉盈庾億,則安富尊榮。”
順平的眼睛裡,燃燒着明亮的火焰,就好像……
笑音鈴鈴,故人纖影朦胧。
一瞬,藤原明央恍惚了。
利刃的外殼剝落了,露出了其中斑斑的鏽迹,隻要輕輕一碰,便會擦下染着濃重血腥的無數碎屑。
在順平的再三呼喚下,藤原明央才回了神。
他雖然回到了現實,卻不複幾分鐘前的樣子,反而忽然衰老力竭一般,眼睛比百歲老人還要渾濁。
他沙啞道:“你……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順平。”
順平微微睜大眼睛。
藤原明央疲憊地看着他。
“叛軍一事,菅原家不必再管了。烏鹭亨子今日剛剛歸來,我會派她率日月星進隊繼續追查叛黨。”
茶室外,月夜正好。
廊上,木門輕聲合起。順平背向木門,輕輕吐氣。
仆從向他鞠躬,恭敬道:“菅原大人,這邊請。”
順平側望他們,月光的陰影為他的臉蒙上了一層陰霾。此時的他,看起來有幾分像他的父親。
“哈。”他惱道,“菅原家的少主,難道會在藤原家迷路不成?”
仆從面露為難,卻仍然堅持。
順平的十指掐入了掌心。
仆從引路,他一路慢行。
路過荷花池時,順平停了停。
這22歲的菅原家少主使勁瞧着荷花,忽而孩子氣地揉了揉眼睛。
藤原家的荷花池與其說是荷花池,不如說是荷花湖。池之稱,隻不過是為了掩住奢糜,才打了個幌子。
順平時常來藤原家請示,路過荷花湖沒有千回也有百回,卻從未發現湖心竟還建着一座小樓。
高樓涼台上,紙燈籠幽幽搖晃,似有個女子正在自我對弈。
順平隔得遠,看不清她的長相,隻依稀瞧見她白發披肩,落子時好似仙鶴垂頭飲水。
……熟悉,很熟悉,尤其是腦中這蒙了一層霧般的感覺,好像在兒時的很多年前,也有過類似的情形。
忽而,那女子擡眼看他……不,她看的不是他?
月夜中,一艘小船劃向小樓。有誰上去了,然後……
枯皺沙啞的聲音,有如噩夢般錘擊着順平的心髒。
“天元——天元——給我更多你的血!我已獲得不死之身,可我仍在衰老!讓我的眼睛看清荷花,讓我的耳朵聽見笛聲,讓我嘗到血與肉與瓜果的鮮美!你若辦不到,我就讓你嘗嘗痛苦的滋味!”
“愚昧。尚善上人,你以為擁有赤血操術,便能操控他人血液,賜予其無邊無際的苦痛,令其屈服……”
“愚昧的是你!我藤原尚善,是要以肉身成佛成神之人!誰都應當屈服于我,怎可有人違逆!”
“呃!”
嘩啦——好似棋罐翻倒,棋子落地。
白發女子捂住胸口,痛苦地半倚涼台木欄,像是心髒被死死捏住。
“呵呵哈哈哈哈哈……”嘶啞的笑聲響起,“告訴我,天元——告訴我你不老不死的秘密!”
池中荷花綻放,荷影之間,天元注視着順平。
菅原順平睜大了眼睛。他不明白,這麼遠,他本不該聽見任何聲音的,但……
女子的輕笑萦繞他的耳畔。
“十年之約已過……呵,尚善上人啊,你聽好,我曾吃下【末伽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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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天神宮。
末伽梨仰頭凝月,伸手于月下起舞。
竹影蕭蕭,汗珠從她額上滴落,手腕腳腕兩對銀镯閃耀搖晃,好似把彎月戴在身上。
擊節聲起。廊上,宿傩于曲膝而坐,彈劍助興。
銀镯鈴鈴,寶劍铮铮。
一曲畢,一舞停,末伽梨微微喘息。
宿傩擱下劍,向她步步走來。
烈火般的灼熱近身,拇指粗糙地撫着她的面頰。
“為何流淚?”他問道。
“是汗。”她答道。
他不争,隻是輕輕拭着她的眼角。
末伽梨稍稍側頭,阖眼撫上他的手掌。
“夜已深。”她呢喃道,“宿傩啊,我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