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
夏天很是燥熱,地面上到處都是爛菜葉、臭雞蛋、和污泥。
但即便如此,男女老少也仍然擠在一起,人群熙熙攘攘,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難聞的汗臭味。
人群對面,跪伏着兩個人影。
藤原家家主藤原明央、及日月星進隊隊長烏鹭亨子,垂着頭顱,身着破爛的囚衣。
他們的脖頸和手腕腳腕,都綁着粗糙的麻繩。以他們為中心的五個方位,各立着一匹股胫飽滿的挽馬。
四周,天使率安倍衆、金甲衛隊、日月星進隊,嚴密押守他們。不遠處的華麗龍辇裡,似有人在微微搖扇。
宮人抓起藤原明央的麻繩,牢固地綁到挽馬上的挽具。馬兒稍稍甩下籠頭,便扯得藤原明央身體微動。
他并沒有太大表情,隻是瞥了烏鹭亨子一眼,其中飽含不忍與歉意。
烏鹭亨子露出了尖牙。
如果不是被綁着,她現在已經惡心到殺了他。
剛剛,烏鹭亨子其實還挺高興的。
藤原明央這家夥,死了,複活了,現在又要死了,生命被掌握在他人手中,連死亡都不被允許選擇……
太好了,藤原明央終于品嘗到了她的痛苦!
雖然,之前藤原明央不得不一直服從他的父親,多年以來過得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日子,但他還是不值得像個英雄那樣輝煌死去。
——愧疚于妹妹,于是替她的戀人擋了一發咒術,就以為自己能贖罪,滿足地一了百了?
呸,自我意識過剩的人渣。
而且,烏鹭亨子肯定,有這樣想法的不隻自己一個。
看,圍觀的那烏泱泱一群人,好多都是帶小孩的家長。即使那些臉已經扭曲憤怒到極緻,烏鹭亨子還是能認出每一張——畢竟,這就是她最熟悉的表情。
烏鹭亨子掃視那些懵懂的孩子,心道末伽梨的複活能力真是可怕。雖然,也有局限就是了。
天使來探監時,給她講過,有些小孩的靈魂已經轉世,末伽梨無法複活他們。家長們痛哭過後,都說理解,決心放下過去,一心前進。
天使說得那叫一個冠冕堂皇,是聞者落淚,那天的牢飯饅頭,很多人都沒要鹹菜。
不過,烏鹭亨子當時隻嗤笑了聲。
「放下過去?」
「自然。」天使點頭。
「呵,你這不知是生是死、不知是人還是咒靈的家夥,也真好意思把這話挂在嘴邊。」
烏鹭亨子欣賞到了一場精彩至極的變臉。
但安倍家家主畢竟是安倍家家主。藤原家傾頹後的第二天,天使便能毫不猶豫地揮起天皇大旗,迅速抓捕藤原明央和她,以助天皇求得金甲衛隊和日月星進隊的歸降。
天使掐了她三秒脖子,就把手從鐵欄杆裡抽了回來,整了整外衣。
「這是主給予我的試煉,我将繼續完成我的使命,為主祓除一切異端。」
真方便。不管好的壞的,全都推給那個主。
烏鹭亨子想像了下,如果自己也有那樣一個玩意兒……
那晚,烏鹭亨子的隔壁那位,哭喊地求獄卒給她塊抹布,然後正氣凜然地踏入烏鹭亨子的牢房,把那堆嘔吐物擦拭得幹幹淨淨。
現在,烏鹭亨子當然不會吐了。不過,她還是要再嗤一聲。
她果然是對的,那些失去孩子的家長根本就不可能放下。
瞧啊,他們看着其他和睦家庭的眼神。那種嫉妒、那種怨恨、那種不甘心……
他們的心聲響得不得了。
「憑什麼。」
有傳言說,末伽梨是人類的終焉,烏鹭亨子一直對此确信無疑。
她眼看着怨靈從人群滾滾騰起,如暴風雨般鋪天蓋地。
驚叫響起,圍觀者們如螞蟻一樣混亂。馬兒嘶鳴着,驚駭着要躲避逃離。藤原明央的脖頸四肢被扯動,肉/體即将四分五裂,烏鹭亨子舔着嘴唇,準備欣賞她的絕景……
“啧!怎麼回事!”黑影乍現,蒙面女子怒罵着,飛刀砍斷藤原明央與她的繩索。
“哈?”烏鹭亨子擰起眉來,“那是我的台詞吧?”
厚實熊掌握住她與藤原明央的肩膀,女子低聲道:“本該是我們制造這個意外,但現在效果也不錯。真希,不要戀戰,剩下的交給他們,要撤退了。”
“我知道!”
鳥哨響起,虹龍從雲端閃電打下,将他們一口吞入腹中。
刑場中央,空無一人。
珠簾後,中年男子身披鏽金華服,怒拍金龍扶手站起。
“哪來的咒靈!他們本該受車裂之刑,竟然成了區區咒靈的餌食!來人啊,快去追!”
“不可啊,天皇大人!”
天皇怒視身旁官吏:“為何不可!”
官吏急道:“怨靈正在淩虐百姓!當務之急,應當立刻救助百姓!”
天皇皺眉:“平民而已,不至于此。那幾個怨靈沒什麼本事,吃飽了也就消散了,無妨。倒是剛剛那個咒靈……”
天使單膝跪下:“天皇大人,我願率部下追擊咒靈,将其連腹中之物撕至粉碎。”
“可是……”官吏眼見百姓遭難,暗暗焦急。人群中,似有幾道黑影正在保護百姓,但不知為何,他們不願現出身形,因而抗擊也頗為吃力。
天皇一聽到天使之言,便重重點頭:“好!天使,你速速前去,确保藤原尚善和烏鹭亨子徹底死亡!”
天使稱是,立刻點軍出發。
安倍家衆面無表情,跟随天使。金甲衛隊掃視慘叫的百姓,目露不忍。其後的隊列有男女老少,面上仍是蒙着日、月、星的紅符白布,其中隐有低罵和怒斥的聲音。
一對年幼的日月星進隊雙胞胎,揪住了天使的衣袖,一左一右:“天使大人,我們不能去救他們嗎?”
天使抱起她們,悄聲道:“我們不能去,但他們可以。”
“他們?”
“那些自稱武士的人們。”天使道,“現在,美美子、菜菜子,像你們的真希姐姐說的那樣,乖乖藏好。等出了平安京,天皇便不再有機會了。我們會到播磨去,那是安倍家的地盤。到時候,我們一起找家人。很快,大家就可以團聚了……”
行軍漸遠,天皇與貴族們也起駕回宮,菜市口隻剩下了可憐的百姓。
“救救我、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停·下·來!”音波磅礴擴散,言靈響起,怨靈紛紛僵直停滞。
哧——黑影騰升,光球轉動,快刀斬過,快錘砸下……
瞬間,所有怨靈都消散于虛無。
倒下的百姓不知被誰扶起,身上的傷口竟也奇迹般恢複。
“什麼……”百姓們摸不着頭腦,隻道是眼花,見處刑結束,便都呼喝着散去。
附近房頂上,悠仁渾身淌血:“呼……累死了。”
野薔薇和惠對他怒目而視,加大了手中反轉術式的力度:“你分出去那麼多幸運幹嘛!”
“哈哈、這個麼……”悠仁幹笑着。
棘比着手語:「悠仁隻是太擔心百姓了。」
悟把手放到悠仁的肩上,手中反轉術式光芒大綻,一下子就恢複了他所有的傷口。
悟語重心長:“悠仁,你有這份心是好,卻也要注意不要讓情緒控制咒力。戰鬥輸赢,有時就在一瞬之間。”
“我下次會注意的。”悠仁不好意思着。
地面上,憂太收刀入鞘,面露愧疚:“實在麻煩你們了。”
“怎麼會?”悠仁笑道,“守護天下蒼生,是我的願望。”
野薔薇白了他一眼,掃視周圍:“甚爾呢?剛剛還在。”
“他已經去那邊了。”惠說道。
“啥?這麼快?”野薔薇瞪大眼睛。
她抓着猝不及防的惠就跳下房頂,扒拉出藏好的馬飛馳而去。
“悠仁,我們先去,你們慢慢來!”
剩下四人對視一眼,聳了聳肩。
悠仁道:“你們不快去真希那邊嗎?畢竟,她想做的事和甚爾一樣,我有點擔心。”
“擔心?”他們一愣,笑了下,“那可是真希。”
……
…………
………………
烏鹭亨子醒來時,對面的樹樁上坐着個女子。
烏鹭亨子記得每一個她該記得的名字。
那是真希,剛剛劫了她的法場。
真希拿着個木塊,小刀剜啊削的,看起來很費勁。
“你在做什麼?”烏鹭亨子問道。
“給我們的戰鬥加些觀衆。”真希簡短道。
樹樁旁的地上,小心放置着一個又一個的小人,數目足有百個。
他們有大有小,面容迥異,有的在鋤地,有的在狩獵,有的在紡織,還有的懷抱嬰兒。
烏鹭亨子叫得出他們每一個的名字。
真希正在雕刻的那個,應該是……
“真依。”烏鹭亨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