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的聽力是很靈的。
即使隔着浴室的水聲，他也聽到了末伽梨和羂索的對話。
現在，他雖然明白了末伽梨是怎樣的存在，但還是沒有實感。
她應該是身量相當龐大的存在，可怕到吓人。
然而，當末伽梨向羂索抱怨自己死不掉時，語氣卻像抱怨搶不到特價胡蘿蔔，平易近人到讓人覺得這是幻覺。
虎杖聽着，感覺體内的宿傩一開始還挺樂的，甚至嘲笑她果然沒能達成目的，但到最後……
“宿傩一半，悟一半……”
末伽梨嘀嘀咕咕，羂索甚至給她出了個花瓣占蔔的馊主意。
有一瞬，虎杖完全沒有感受到宿傩的任何情緒，就好像他太過于震驚，什麼也沒有想一樣。
虎杖的心情愉快起來。
若末伽梨要問他的意見，他肯定是百分百支持他們可敬的五條老師，讓宿傩見鬼去。
不過，雖說如此……
既然五條老師有、呃，戀人了？虎杖應該是吃驚并恭喜，但鑒于對方又是那樣的一個存在……
虎杖也有點同情老師。
但反正也不關他的事啦。
虎杖這樣想着，輕松哼着歌，洗去這一天戰鬥的汗水。
而正當他撥開浴簾出來時——
“悠仁，睡衣我給你放洗手台上哦。”
末伽梨推門進來，她見到虎杖，眨了下眼睛，目光細細打量了下這水淋淋的呆傻少年，然後便心滿意足地放下了含貼身衣物在内的一整套睡衣。
“不錯诶，我哪個尺寸都沒有估錯。”她說着，很自然地出去了。
裡梅已經在次衛洗漱完畢，沾床就睡着了。
然而主衛傳來的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還是擾了他的安眠。
“流、流氓啊啊啊啊啊——”
……
…………
………………
即使羂索再三寬慰虎杖，告訴他，他之于末伽梨，就像衣服架子之于裁縫、果體模特之于畫師、病人之于醫生，但虎杖還是整晚都拿着菜刀蹲在床頭。
他現在明白五條悟在視頻電話裡對末伽梨說的話了。
「我們不是約好絕對不許禍害我的學生嗎？明明都有我這個犧牲品了！」
五條老師，舍己為人，非常偉大。
從此以後，虎杖更加崇敬并同情五條老師了。
次日早飯時，末伽梨坐在虎杖對面，他連勺子筷子都是抖的。
裡梅煮了白粥。
往常，虎杖為了折騰宿傩，肯定是要夾鹹蘿蔔幹的。但末伽梨夾了鹹蘿蔔幹，于是虎杖就不自覺地舀了一勺糖。
虎杖不挑食，此舉便是他的本能試圖告訴末伽梨，你是鹹口我是甜口，我們絕不應該有任何交集……
不過虎杖這麼想着，身上卻老實穿着末伽梨做的衛衣和褲子。
他從來沒有穿過這麼合身的衣服，早上末伽梨拿給他的時候，他一開始還吓得差點蹦出窗外，但試過根本就不想脫下來。
除非他要換的那套也是她做的。
飯後，羂索問道：“末伽梨，現在你和裡梅都是高中生，要去上學嗎？”
高中生？虎杖一愣，眼神稍陰。
虎杖認為自己很幸運。
即便在宿傩受肉後，他還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但羂索和裡梅，他們身體的原主人卻陷入了沉睡，被剝奪了原本的人生……
“裡梅去嗎？”末伽梨問。
“沒興趣。”裡梅說，“我在那個學校凍了幾個不長眼睛的，後來覺得無聊，就沒去了。”
“凍起來……”虎杖沉聲道，“他們還活着吧？”
“誰知道。”裡梅平平道。
“……為什麼要那樣做？”
“他們吵到我了。”
“哈？僅僅如此，你就——”
末伽梨給虎杖夾了塊鹹蘿蔔幹：“裡梅，那些學生那時有說什麼嗎？”
“你問那個？”裡梅擰眉，試圖回憶，“記不清了，他們應該在說這個是白的。”
裡梅勾起一捋耳側的發絲，虎杖忽然僵住了，像被棒球擊中了一般。
“我的發色是白色，這明明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那些小鬼卻圍在我身邊，蒼蠅一樣反複嗡嗡……哦，有誰還問我下面是不是也這樣，我嫌吵就都凍住了。”
虎杖安靜了會兒。
“我也是。”虎杖開口道，指了下自己的短發，“我發色天生就是櫻粉色的，國中的時候老是被不良少年嘲笑，後來我認真揍了他們一頓，他們就再也不這樣了。”
“那是嘲笑？”裡梅皺了下眉，“早知如此，應當殺了他們的。”
“……揍一頓就可以了。”虎杖含糊道，卻也有幾分遲疑。
他的好友吉野順平，深受校園暴力之害。虎杖曾見過他劉海之下的可怖傷疤，那是一個又一個的香煙烙印……
“悠仁，你想殺就殺，什麼也不用擔心哦。”末伽梨說道，語氣近乎寵溺，“反正，我可以複活他們。”
末伽梨的聲音沒什麼特别的，然而奇特的誘惑力卻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好像海妖，要将他迷糊着拖入黑暗無光的海底。
窗外，真人探頭，饒有興緻地觀察着虎杖。
虎杖的五指抓住了自己的領口。
人類是那樣脆弱，他們行走在懸崖之上，一步歪斜便會堕進無底深淵。
人類又是那樣強大，即便明知如此，也依然會繼續前進。
衣服幫助人類囚禁了隻有本能的野獸。
而虎杖，他現在正穿着衣服，未來也會一直穿着衣服。
他是人，不是咒靈。
“我不會殺死他們。”虎杖平靜道，“加害者應該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但我不會傲慢到去審判他們的罪行。既然他們是人類，懲罰内容應當由法律、由人類集體公認的規則裁決。”
羂索笑着誘道：“如果對方是咒靈呢？”
“我會消滅它們。”虎杖說，他盯着窗外的真人，“人類内部的紛争由法律解決，而人類與咒靈的紛争，是戰争。”
真人縮回腦袋，虎杖看不見他了。
“末伽梨。”虎杖說道，“澀谷的事，雖然你複活了大家，但他們被殺了的這件事，并不會因此而消失。
虎杖低聲說：“生命，不應該是被玩弄的東西。”
末伽梨雙手支肘，捧着臉看着他，臉上笑眯眯的。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虎杖瞪着她。
“悠仁，我很喜歡你哦。”
“……但我不是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