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說這酒有毒就是有毒,陛下說臣有罪便是有罪。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罷,也罷。臣今日便效仿長兄扶蘇,自刎于殿前以安君心,還願陛下眉壽千秋,萬年無期!”
說罷,他将長劍在頸上一橫,瞬間血濺棠華。
方才出言勸解時靠得太近,以至于尚有餘溫的鮮血也灑在了嬴略無比錯愕的臉上。
然而,即便是這樣血濺當場的悲劇也隻是短暫地震驚了在場之人,很快,二世就對着趙高冷聲吩咐,“除了長安公主之外,将其餘公子公主皆下獄案治。”
至此,衆人才明白,今日的棠華酒筵竟是二世對諸位兄姊撒下的一場彌天大謊。
而手足之間如此血淚相和的悲劇,也隻是開端而已。
趙高稱諾,揮了揮手讓宮衛将殿内除了長安公主以外的公子公主都帶了下去。
方才還“熱鬧”十足的棠華殿内隻剩下了二世和長安公主姊弟二人。
二世看着嬴略臉上依舊錯愕的神情,輕笑了一聲,想要替她拭去臉上的污血,“今日之事,吓到王姊了?”
嬴略勉力地轉過僵硬的身體,避開了他的手,聲音顫抖道,“陛下果真會對諸位兄弟依法案治嗎?”
二世眸色暗沉,她再一次躲過了他伸過來的手,她再一次為了别的兄弟躲過了她伸過來的手。
他轉而嗤笑了兩聲,“身為嬴秦之人,沾染些同族的血怎麼了。不過是皇位之争,手足相殘而已,王姊何以如此錯愕?”
嬴略那雙光明洞徹的眸子并未屈從二世的定調,“這不是手足相殘,這是單方面的屠殺。陛下知道,諸位兄姊奉厚而無封,位尊而無權,他們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二世背對着她,一步一步走上最高處的皇位,聲音變得無比寒涼,“這麼說來,王姊是希望他們有機會舉兵造反嗎?”
嬴略悲憤道,“陛下明知他們沒有謀反之舉,今日棠華之宴何至于此?”
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睥睨一切,從沙丘之謀至今,他已經越來越習慣這種居高臨下俯視衆生的感覺。
“沒有謀反之舉,便沒有謀反之心了嗎?即便無權無封,他們仍是先帝之子,隻要他們活着,便是對朕的威脅。朕不可能容忍朕的皇位會有第二種選擇。”
“皇帝亦是人。人之異于禽獸者,理也,情也。皇帝者,人主也,更該講究情理,明辨是非,以為天下表率。否則,殺不辜,誅無罪,何以治天下?何以治臣民?”
二世看着丹陛之下的嬴略,竟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個熟悉之人的影子,同樣的剛毅不屈,不惜觸怒天威,哪怕危及自身,也要屢屢上谏。
他愛之重之的王姊怎麼能和他嫉妒厭惡的長兄有如此相似的地方呢!
二世眼中的暴虐之色幾欲壓制不住,“夠了!這秦國的史書還輪不到王姊來書寫!朕也輪不到一個公主來評判。”
嬴略跪在地上恭肅地稽首,“臣不敢評判陛下,也無意修史撰書。臣隻想求陛下對先帝諸子秉公處理,依法案治。至少,讓這棠華宮内少些嬴秦手足的梧丘之魂。”
胡亥手持太阿劍跽坐在高處不勝寒的皇位上,他終究還是像君父一樣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王姊真是太天真了,竟然希冀在皇位之争能中講究明辨是非。
皇位之争何來的明辨是非!這鹹陽宮内嬴氏公族的鮮血沾染的還少嗎。
屠殺又如何?生殺予奪本就是皇帝獨斷專行的權威,隻要能最快地解決威脅,他不在乎用的是什麼手段。
他緊了緊手中的太阿劍,眼神愈加陰鸷孤冷,“朕原本不想在屠殺這些亂臣賊子的時候将血濺在王姊身上,可王姊的所作所為,實在令朕失望。”
失望?到底是誰心中的失望更甚。
“所以,陛下是在殺雞儆猴嗎?”
“王姊會錯意了。朕是在清理門戶。隻是未曾想,王姊竟然為了那些亂臣賊子與朕反戈相向。”
嬴略自然感受到了胡亥眼中那種暴虐恣睢的殺意,猶如一頭失怙的狼受到了生存威脅。
她不緊不慢地直起身,悲涼地詠歎着那首宴樂手足之情的古詩,“‘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棠棣花開朵朵,花兒光燦鮮明。凡今天下之人,莫如兄弟更親。遭遇死亡威脅,兄弟最為關心。喪命埋葬荒野,兄弟也會相尋。 )
“陛下,若我今日對無辜手足的冤屈置若罔聞視若無睹,那來日陛下陷于危難之時,也希望我做一個冷漠的看客嗎?”
“王姊,你在咒我?你竟然為了這些亂臣賊子咒我!你真的不怕死嗎!”
原本相親相愛的姊弟已被這皇權的鴻溝深深相隔,如同站在天平兩端,若其中一人稍加用力,另外一個人便會墜入深淵。
“如果陛下懷疑臣的忠心,不如也賜臣一死,臣引頸就戮就是。”
言罷,嬴略面上悲涼的淚水順着白皙修長的脖頸一行一行流下。
下一秒,燭火顫動,寒光閃過,利刃蜂鳴之後,太阿劍以一種始料未及的速度刺向嬴略。
夢魇中的姊弟對峙雖遲但到。在這場生死賭局中,誰都不可以背叛他,王姊更不行。
鮮血一滴一滴地從寒光凜凜的劍刃上滴落下來,落在嬴略的玄端之上,宛若一朵一朵冬夜盛放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