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君看過那卷《天下之道》?”
蒙恬搖了搖頭,“偶然得見,卻無緣拜讀。”
他當然無緣拜讀,那卷暗藏密道玄機的竹簡隻不過是個空殼。
“說來蒙君的大母(祖母)與元後的母親同出姜齊公族,若按年紀和輩分論,也算是姑侄關系了。如此說來,蒙君還當喚元後一聲從姊呢。既如此,元後的舊作給你看看也無妨。”
蒙恬聽得蹙眉,他從未像今日這般抗拒親疏遠近的攀附,如果他真的要喚元後一聲從姊,那公主豈非要叫他一聲舅父?
萬熹說着從嬴略身側起身,在蒙恬案前停駐,“擇日不如撞日,蒙君現下就到我那裡去取吧。”
蒙恬看了一眼上首的嬴略,見她也是同樣疑惑卻未開口阻攔,便随她的保傅離開了此處。
“保傅有何話要單獨同我講?”一出梧桐館中堂的大門,蒙恬便和萬熹打開天窗說亮話。
直至到了自己所居的修竹居,她才開口道,“和蒙君這樣的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
萬熹在廊下停駐,并沒有邀請蒙恬入内,而是讓随侍的宮人替她入内去取那卷《天下之道》。
她老于世故的目光審視着蒙恬,而蒙恬也泰然自若地任由她打量。
他隻是站在那裡,便有一股渾然天成的風華,這種這種風華不似修竹玉立,更像青松挺拔,确實和當年的元後有些許類同,考慮到始皇帝父女如出一轍的審美,和他身上曆經年華洗練後的沉穩練達,也難怪她一手保育教導的小女娃會為他色令智昏。
“蒙君在長安園多時,應當知道公主先前與你的逾矩相處不過是以逢場作戲來掩人耳目,蒙君可不要把假戲當了真啊。”
蒙恬眉毛微挑,身上帶了些精英貴族的桀骜之氣,“即便假戲真做,又有何不可?”
“如老婦方才所言,以元後和你雙方的母家論,你與公主算是舅甥關系,假戲真做有悖人倫吧。”
蒙恬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聽保傅一席話,方知我與公主八百年前乃是一家。若以此論,中國之人皆為炎黃子孫,倘使都要顧及倫理綱常,豈非各個都不能婚配結缡了?”
萬熹不置可否,隻道,“蒙君好口才。”
“即便我與公主真的是舅甥關系又如何?秦穆公的子婿晉文公不正是他的内弟嗎?秦穆公之夫人穆姬乃晉文公之姊,而晉文公的夫人文嬴乃是秦穆公之女,文公喚穆公一聲姊夫,穆公也可喚文公一聲子婿,這似乎并無不妥啊。”
雖然說得信誓旦旦,但一想到嬴略會改口叫他舅父,他就覺得從前那些旖旎情愫都變成不可言說的邪念了。
所謂邪念,越不去想,就越覺難耐,甚至于他的腦中有那麼一刹那閃過了嬴略嬌笑的倩影,“卧榻之上也不能這麼叫嗎?”
幸而嬴略的保傅接下來清冷理智的話強行終止了他這種邪念,“秦穆公的子婿可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蒙君覺得以你的地位,足以匹配得上公主嗎?”
“公主的确貴為人主之女,我亦為将門之後,有何匹配不得?”
萬熹繼續棒打鴛鴦,“縱然是将門之後,如今也淪為庶人了。齊大非偶,蒙君不懂嗎?”
“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說得好。那如何才能複居人上呢?”
蒙恬笑了笑,原來公主的保傅并非是棒打鴛鴦的棒槌,而是姜太公釣魚的直鈎。見對方圖窮匕現,他也不再藏着掖着,而是坦言道,“即便是正午時分日光最盛的時候,太陽底下也有陰翳。”
竹影婆娑,金光斑駁,映在有些年頭的白牆上,也映在蒙恬棱角分明的五官上,顯得他的面容更加堅毅硬朗。
“先主兼并六國,本意在于消弭兵禍。然而平天下之土難,平天下之心更難。僅先主一朝,就曆經了四次刺殺和數次新地叛亂,足見六國貴族賊心不死,伺機複國,他們就是潛藏在太陽底下的陰翳。故此,天下承平不久,仍有刀兵之患。外有隐憂,内亦有明患。秦廷之内近來黨争不斷,佞臣專權,一旦群盜并起,天下再起幹戈,又有何人能力挽狂瀾呢。”
“原來蒙君意在等一個天下大亂之機。”
蒙恬搖了搖頭,作為一個憑借軍功入仕又屢屢率兵開疆拓土的将領,他見過的兵禍太多,“我甯願終生不仕,也不願天下再起幹戈。可若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定會自請長纓,必羁群盜而緻之鹹陽阙下。”
此時,随侍的宮人也取來了那卷《天下之道》,萬熹接過來遞給他,“那就請蒙君好好研讀此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