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可能因為平時壓抑太久,又可能因為什麼其他的原因...他忽然很想和一個人徹徹底底地、完完全全地說點什麼,以緩解自己内心無處安放的、被隐藏着的的迷茫和焦慮。
回過神來時,薩奇已經站在了弗拉德面前。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他就是這麼做了。
正當他思考自己該怎麼開口時,棕色卷發的少年眨了眨眼睛,先開口了。
“你不開心。”
薩奇的動作頓了頓,微微睜大眼與眼前的少年對視。
......我的情緒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沒有得到回應,弗拉德看着眼前這個做飯很好吃的、平時話很多的廚師少年,想了想自己在《與同伴相處的108條貼士》第3章“同伴傷心時該怎麼辦”中讀到的東西,又開口說道。
“你不開心,為什麼?告訴我。”
單刀直入的話語,薩奇感覺到驚訝,卻沒有被冒犯的感覺。
長時間的相處下來,他已經習慣了弗拉德的社交模式。
這個每時每刻都在“學習”的、過去一片空白的年輕人,他還沒有學會一般人的交流方式,所以話語總是尖利而直接的、但同時又幹淨得不懷揣任何譏諷與惡意。
像是一根細細的冰錐,在刺到你之前就會先融化在你的手中,隻留下清清涼涼的感覺。
醉酒的大腦慢悠悠地加載着。
為什麼?
薩奇其實是知道大概為什麼的。
因為不夠果斷的刀、因為沒能拉住母親的手、因為本能終止的悲劇...因為企圖丢下過去走向未來的愧疚。
但難道要他對着面前這個甚至還在學習和人交流的幼崽将這些沒有向任何人說過的事全盤托出嗎?
...
薩奇停頓了一下,忽然發現好像也不是不行。
刨除掉反饋不足這件事不談,弗拉德其實很适合作為“傾訴”的另一方。
他足夠安靜、也足夠純粹,不會因為别人的故事被牽扯着陷入憤怒和悔恨的沼澤、不會向傾訴者露出又可能刺傷他的目光、更不會和任何其他人洩露秘密。
但為數不多的理智還是讓薩奇略過了這個選擇。
如果再認識久一點他會考慮的,但現在——薩奇更希望自己慢慢消化。
最終,溜出薩奇嘴邊的答案半真半假。
“因為無聊吧。”
坐在座位上的棕發少年歪了歪頭,他重複了一遍薩奇的話:
“無聊?”
然後空氣陷入詭異的沉默。
一秒、兩秒、三秒......
被弗拉德直直地、無言地注視着,薩奇幾乎以為自己的謊言被看穿,但他被酒精毒害的大腦又一時間短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薩奇決定倉皇逃走的前一秒,卷發少年移開了目光,他看向薩奇平時工作的後廚,問道,
“做飯有趣嗎?”
問題很突兀,但薩奇卻松了口氣。
再多一秒的話,他真的會表演慌不擇路的。
“當然,很有趣。我從小就一直很喜歡烹饪...”
聊到自己感興趣的領域,薩奇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
“這個是刀具架,切每種類别的食材都有不同的刀,比如這把是切肉的刀,比起其他的刀具會更厚更重一些,刀刃寬些,這把是做壽司用的刀......”
他拿起一把刀、展示又放下,然後又拉着本來坐在座位上的少年體驗握感,接着介紹他的後廚...
在薩奇自己沒有注意的情況下,他原本緊繃的狀态已經放松了下來。
看着同伴恢複了絮絮叨叨的狀态,弗拉德暗暗在心裡的“社交筆記--同伴傷心時該怎麼做”下挑了一個勾,記上“轉移注意力可以緩解傷心症狀”。
“...你想試試嗎?”
回過神來,弗拉德發現薩奇手裡拿着一個面團,興緻勃勃地看着自己。
弗拉德詭異地沉默了一秒。
‘答應同伴的邀約并主動配合也可以增強同伴的幸福感。’
想起書裡的知識點,他走上前接過了面團。
為了拿回我的工作!
......
一小時後,薩奇看着抻到天花闆上的面條、粘在牆上的面粉、帶殼的煎雞蛋和爆炸的爐子陷入了沉默。
一開始隻是單純以為弗拉德是沒接觸過所以笨手笨腳,但當薩奇手把着手拉着弗拉德打雞蛋卻看到雞蛋殼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裂開并飛進雞蛋液裡時,他發現事情不太對勁。
猶豫了一下,薩奇還是選擇了相信科學。
...該死的科學。
直到隻有最後一步由弗拉德負責放進烤箱、其他都全程由薩奇負責的烤面包,在爐子裡忽然炸開,薩奇才意識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嚴重
之前隻聽說過“廚神的詛咒”,今天好像遇到真的了。
這樣想着,薩奇抹了把臉上被炸出來的焦黑,看向站在一旁的弗拉德。
然後薩奇愣住了。
一向悶悶沒什麼表情的沉默少年,有些手足無措地站着,看看爐子,又看看自己手上還和天花闆粘連着的“面條”,想做些什麼又不敢随便動,于是隻能抿抿嘴看向薩奇,
“我不是故意的...”
臉上還帶着幾片面粉和薩奇同款的焦黑,沒有污漬的臉上因為緊張而有些泛紅。
...
糟糕,居然感覺有點可愛。
薩奇控制住自己不停想要上揚的嘴角,盡量面無表情地想着。
看着廚師不說話也沒表情,弗拉德有些慌了。
搞砸了...烹饪是薩奇很喜歡的東西,現在變成這樣他一定很生氣,該怎麼辦?
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想打掃但又放不下手上的面條團,最終弗拉德隻能徒勞地低下頭,悶聲道:
“對不起,我會打掃的。”
馬爾科,我想回去工作了。社交真的不适合我。
但同伴卻并沒有生氣,正相反的是,他爆發出了一陣陣笑聲,到最後甚至抱着肚子笑得蹲在了地上。
這讓弗拉德更驚慌了。
這是怎麼了?生氣會有這種表現嗎?是肚子疼嗎?因為爆炸的原因?
許久,薩奇直起身來抹了抹笑出來的眼淚,拍了拍弗拉德的肩膀。
“哈哈...真是太搞笑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廚房毀滅者的人,弗拉德你真是給我長見識了——哈!”
這是...高興?是不介意的意思嗎?那為什麼會哭?
弗拉德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動作是擦眼淚,表情卻在笑的薩奇,心裡的問号一個接着一個的冒。
最終,他隻能靠着自己為數不多的社交知識儲量也回拍了薩奇兩下,說着,
“你...你别哭,是我的問題,我會賠的,對不起、”
薩奇愣了一下,又笑道,
“沒事沒事,本來也該換了,你不用緊張......我沒哭,這是笑出來的眼淚啦。人在高興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是會笑哭的,弗拉德。”
“開心?你不傷心了嗎?但我還是把你喜歡的東西弄壞了,我會賠的,我明天去找馬爾科領工資修好它,你以後也不要傷心。”
看着話出奇地變多了的弗拉德,薩奇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我很開心,非常開心,”
把頭搭在弗拉德的肩膀上,薩奇鄭重地說道,
“謝謝你,弗拉德。”
薩奇可不是笨蛋,他早就一眼看出了克洛爾那家夥的生日不在今天,辦生日會隻是個幫自己放松的幌子。所以他也能看出弗拉德試圖讓他開心的行為。
一個性格安靜、邊界感拉滿的人怎麼可能會忽然接受踏入别人領域的邀請呢?
薩奇笑着。
謝謝你,弗拉德。
謝謝你們,老爹、還有大家。
他緊緊地擁抱着弗拉德,“笑出的眼淚”從眼眶流出,順着臉上的面粉滾落。
踏上這艘船,絕對是我這輩子最正确的決定了。
——随後,眼前的色彩如潮水般褪去,線條也開始塌陷、崩解,少年薩奇的視野拉高、延展,變成了四番隊隊長薩奇。
??就像大多數做夢的人一樣,薩奇很少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夢境就像另一個真實的世界——直到你意識到這是夢,那麼清醒就會開始向你侵襲,叫嚣着将你拖出虛妄。
??
薩奇睜開眼,有些留戀地看了眼已經在記憶中變得模糊的二十多年前的廚房構造。他把頭在“弗拉德”的肩膀上蹭了蹭,手臂托起“弗拉德”,讓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
畢竟現在的薩奇足足有兩米高,而從少年變成現在的狀态的一瞬間,“弗拉德”就被像貓條一樣拉了起來。
不托起來的話,弗拉德會難受的。
颠了颠手臂上的重量,薩奇用手按住“弗拉德”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頭。
“别擡頭啊,我還想再待一會呢。”
弗拉德昏迷不醒的第六十一天,薩奇終于第二次夢到了他,而上次他因為沒有經驗所以在意識到是夢的一瞬間直接看到了“弗拉德”的臉,導緻夢境崩解。
手指順過柔軟的發絲,像吸貓一樣靠着“弗拉德”的脖頸,但随着時間變長,爐子爆炸的焦味和摻雜着焦糖的面粉味,逐漸變成了40歲弗拉德身上的書頁筆墨味。
薩奇發出一聲長歎。
真是糟糕,要醒來了嗎?我還沒吸夠呢。
手臂放開,少年弗拉德的身影已經拉長為現實中42歲的弗拉德,他閃身向後退去,露出模糊無法看清的面容。
——而鑲嵌在模糊面容上唯一清晰的,那雙绮麗的、帶着三點勾玉花紋的紅色眼瞳,透過順着動作飛揚而起的發絲,暴露在薩奇的視野中。
好吧,那就現實見。
如果馬爾科不在的話,我應該能偷偷和你多聊幾句。
這樣想着,薩奇閉上眼。
從漫長的夢境中浮起,
莫比迪克的廚師長迎來第六十二天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