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剛剛陪他用完了早飯送他出門,廚師又準備好了精緻的早茶,用一個三層的金屬糕點盤盛放好了,擺在茶幾上,旁邊還有一支白瓷牛奶壺和波斯風格的彩色玻璃糖罐。昨夜他歸來的晚,連帶着她也到半夜才睡,吃過早飯了就覺得有些困倦,她幹脆脫了鞋子,赤着腳踏過那真絲與羊毛混合手工織就的名貴波斯地毯,蜷縮在寬大的沙發裡喝了一小杯加了牛奶和方糖的咖啡。
一樓書房外面的會客室是按照她的喜好裝飾的,牆面是暗紋小碎花的壁紙,挂着法國印象派莫奈的一幅藍色調的《睡蓮》和布歇的《蓬巴杜夫人》,畫面上那位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美麗寵姬,穿着一身蕾絲花邊點綴着玫瑰花的綠色絲綢裙,優雅閑适地抓着一本書。女仆已經從庭院裡采挖了一籃子帶着露水的藍色鸢尾花回來,碧雲正要将它們修剪好了插到瓶子裡。中年男管家進來恭敬地通告說,夫人,有位中國小姐找您。
何嘉慧師姐的到來讓她非常吃驚,因為除了芷伊并沒有人知道自己的住處。何嘉慧是她的師姐,兩人都是蘇州振華中學畢業的,何師姐大她幾級,後來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清華大學,現在柏林大學攻讀物理學博士。與社交圈的紅人孔芷伊不同,這位品學兼優的師姐在柏林的中國留學生圈子裡可謂默默無聞。碧雲和何、孔一同參加過一次聯誼舞會,在舞會上大放異彩,跳舞這樣于國計民生沒有什麼實用的專業特長,但于交際可是頂頂有用的了。那次之後,她的倩影便深深的印在了身在異國他鄉的男留學生心裡。自北平新來到德意志留學的一位什麼高官公子看上了她,一心想要追求,又聽老資曆同學說,她可不是我們這樣的留學生身份,是帝國保安局長的姨太太,隻得悻悻作罷。
碧雲與嘉慧師姐還有一層關系,那就是碧雲的大姐碧霞與何嘉慧是同班同寝室的好友。當初碧雲在蘇州振華讀初中,大姐則讀高中,奉母命對美貌出衆的二妹碧雲嚴加看管,什麼為民請願、學生遊行、勞軍慰問等抛頭露臉的事一律不準她參與。那時候碧雲被管束呵護的如同在牢籠裡一般,對于校園外世界上的風雲變幻也隻是聽聽。
碧雲請師姐在書房外面的小會客室裡坐下,又讓她吃早茶。何嘉慧眼神掃過那鋪滿了長條茶幾的豐盛茶點,手裡捧着鑲着銀邊的咖啡杯子不曾碰到嘴唇,問碧雲:“周師妹,你真的想為救國救民做點事?”
碧雲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可是師姐您怎麼找到我這裡?”
何嘉慧眨了眨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記得你說你住在哈維爾河邊的别墅,這裡新建的别墅區就是這幾棟了。又說能夠從落地窗子裡看到湖水。我沿着湖走,透過爬滿薔薇花藤蔓的鐵門,看到白石别墅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藍色鸢尾花園就确定是了。”
碧雲頓時尴尬,何師姐她絕頂聰明,一定知道了自己跟德國高官同居的事實。因為師姐突然到訪,到處都是他的痕迹,進門的衣帽架上還挂着他的制服外套,牆角的玻璃櫃子裡是他的榮譽佩劍,玄關和書房的牆面上都是些名貴的藝術品。他們之間的愛情非常人所能理解,她怕師姐誤會自己是貪圖富貴攀龍附鳳之流。
何嘉慧顧不得安慰窘迫的碧雲,開門見山的說:“你應該聽說過那位南京大屠殺中設立安全區挽救了幾十萬南京人民性命的拉貝先生,他蓋世太保抓捕,已經一天一夜多沒有回家,他的夫人非常擔心,找到了西門子公司。”
“嗯嗯。”碧雲跟着點頭。
“我今天冒然來找你不妥,但是事出緊急,能不能請你的男朋友通融一下”
碧雲的臉紅了,師姐直接說了“男朋友”。就在她扭捏不知道怎麼對答的時候。大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何嘉慧坐在沙發上,也聽到了門外那長靴的腳步聲,擡頭循聲望過去,她本不是個愛打聽别人家隐私的人,但是這個蘇州振華師專的“小師妹”周碧雲,美麗出挑,能歌善舞,尤其引起留學生圈子關注,有傳言她是德意志保安局長的姨太太,何嘉慧認為姨太太之說是不足為信的,但是這位一身奢侈名牌的漂亮師妹出入都是奔馳車接車送,也不由對她背後的那個權勢熏天的神秘的“保安局長”有些好奇。這次終于要見到真身了,何嘉慧不由瞪大了眼睛。
隻見大門打開了,進來一個穿着黨衛軍黑色制服的英武不凡的金發青年,這是一名上尉軍官,他手中為長官托着軍帽。何嘉慧對德意志帝國高層将領們沒有什麼好感,按照一慣的模式,在一個英俊年輕的副官引領下應一名上了年紀的納粹高官邁着徐徐大步裝模作樣的出來,不是大腹便便,就是身材矮小,高鼻深目,面目有些獰厲可憎或是目光猥瑣的。
何嘉慧前一刻還替這位青春可愛的小師妹在異國他鄉委身一個猥瑣中年官員而感到委屈和惋惜,下一刻便完全颠覆了認知,這個男人是萬萬千千德意志的男子中也挑不出來的那種極緻的美男子,是柏林大學校園裡穿着藍黑色制服,背着書包夾着課本,邁着修長的腿快步穿梭的理科工科高高壯壯的,有着绯紅面頰的英俊青年們不可比拟的。他腳步輕快又堅定,低頭似乎在考慮什麼問題,那淺金色的發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霍然擡頭那細長又銳利的冰藍色眼睛直直地望過來。
碧雲習慣性地從沙發上起身迎上去,她本是個極其出色的美人兒了,隻是站在他身邊,要矮上一個多頭。他身形高大挺拔,她嬌小窈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碧雲雙手交疊着,擡頭讪讪問:“怎麼回來了?”
蓋爾尼德看到了小會客室那名貴的法國宮廷洛可可式的華美沙發上坐着另一個陌生面孔的中國女士,她穿一身粗布的素色連衣裙,圓圓的臉盤,梳着兩條又粗又長的麻花辮子,沒有劉海的修飾,露出大大方方清清爽爽的額頭,一雙黑色的大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看,那眼神并不是通常女人第一次見他那種驚豔的表情,這個女人那睿智堅定的目光給他的第一眼直覺非同尋常,既不同于出自江浙富裕鄉紳家庭的小家碧玉,碧雲那雙孩子般天真無染不谙世事的目光,又不同于來自中國顯赫門庭四大家族之一的孔小姐那親切練達,又揣着明白裝糊塗,遮遮掩掩的眼神。她顯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卻并不畏懼,雖驚豔于他的外貌風度,而不迷惑谄媚,透露着自制、自知又自信。
他把眼神轉向碧雲,溫柔地說:“我回來取點東西。這位中國小姐是你的朋友?”
碧雲忙說:“啊,忘了介紹,這位是我的師姐,何嘉慧,她也是蘇州振華中學畢業的,是柏林大學物理學博士,現在西門子公司工作。”
他輕輕點頭,綻出禮貌性的微笑,“非常高興認識您,何小姐。”然後大步走向他的書房,關嚴了書房的黑色胡桃木大門,那名英俊的随從軍官端正地站在門外。不一會兒,他從書房出來,将手中的一個密封文件袋交給副官。“我今天有事,會晚些回家。”
碧雲乖巧的點點頭并囑咐他的随從:“舒爾茨,請讓司機小心駕駛。”
“請您放心,夫人。”舒爾茨微笑說。
“祝你們兩位女士渡過美好的茶會時間。”因為有外人在場,他沒有親吻她的唇,而是攬過她的腰身,俯身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之後,邁着大步向門外走去。
目送他的專車遠去,碧雲回到了會客室裡。何嘉慧那雙大大的黑眼睛正望着自己,仿佛把她看穿了一般,碧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何師姐,他就是我的男朋友。如今我還是向您坦白了吧,我不是交換留學生,我在美國的學業都荒廢了好久。我是瞞着家裡來到德意志,跟一名帝國軍官同居在一起,這件事千萬不要告訴我家姐。”碧雲對姐姐又愛又敬又怕,連帶着對何嘉慧師姐也有幾分敬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