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人多眼雜,我們回去說。”
碧雲依舊是呆呆地立在那裡。
“碧雲,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哦。”她回過神來,又把手臂搭放在林沐楊臂彎裡,随着他向女主人道别,提前離開了舞會。
直到舞會結束,賓客們告别主人,紛紛退場。最後隻剩下幾個侍者在管家的指揮下收拾打掃。樂師們的工作終于算是完成,管家客氣地奉上主人的酬勞。
“海力克斯,要一起去酒吧喝一杯麼?”蓄着絡腮胡子的大提琴師說,“看你今天晚上臉色可不太好。”
他一言不發地裝好琴箱,對同伴的話充耳不聞,大步走出大廳。
“真是個怪人。”另一位琴師聳聳肩膀。“别理他了,我們去吧。”
他高瘦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燈火闌珊的夜色中。夜色闌珊中綿綿細雨灑向黃浦江,像情人在低聲呢喃。
* * *
第二天早上,他準備出門,打開大衣櫥,上面整齊懸挂着他的一身西裝和襯衣,下面是一個黑色的琴箱。中層是個小保險櫃,保險櫃裡放着黨衛軍全國總指揮海因裡希和帝國海軍司令雷德爾共同簽署的對于他的新任命。德意志在上海情報網有多條管線,上海的諜報機關工作範圍,情報來源管道,多有重複之處,工作權限也無明确界定。國防軍陸軍的席夫肯以商務專員的身份為掩護,在四川路德國染料公司從事間諜工作,鑒于日本人的限制,保安局蓋世太保,既在外交部加派的武裝警察,在上海不能真正形成威懾力,如今他已經與帝國保安局脫離了關系,也不再是黨衛軍一員,他歸于德意志遠東情報站,這個機構隸屬于帝國海軍軍情局,也就是海軍的弗萊姆凱利斯上将所管轄。雖然昔日他統管保安局的情報工作,但是他仍不能算個情報老手,或許是他許久不再是位于柏林政治漩渦的風口浪尖上,與死敵周旋的種種,也漸漸淡忘了這樣一個身份,而更樂于接受另外一個身份,一名小提琴師。前日在三菱商會會長的慶祝會上,他的琴弦斷了,琴身也有些損壞,需要專業的師傅修補。他彎腰拿起琴箱,步态潇灑地穿過金碧輝煌的大廳,走出華懋飯店的大門,坐進了酒店門童招呼來的出差車。
曾經,他的生命很沉重,沉重壓抑地像是在鐵罐子裡面一樣密不透風。如今,他感到的是另一種難以承受又不可表達的東西,他像是一片羽毛一樣輕盈,飄蕩在異國他鄉這潮潤的空氣中。他推開樂器店的大門。一個穿着素色小團花朵旗袍的中國女人,正用熟練的德語跟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子交談着。他的母語是種發音生硬低沉的語言,但是從她的口中吐出來的每個音節都是柔和的,他低下頭,想笑,如果說緣分這種東西不存在的話,那麼連上帝都要發笑了。
“是你!”碧雲第一反應是下意識的,看到了推門進來的黑衣男人,立刻像是老母雞一樣護住了兩個孩子,又把站在稍微遠一步的小男孩撈到了她的懷裡,不知所措孩子的被她抓得發痛。“你來做什麼?”
他一怔,将她的表現受盡眼底,她一定是以為他會傷害這些猶太兒童,而這并不是在德意志,他也并不是在執行任務,他隻是聽到了同行樂師們的介紹,才到虹口這條街道裡面找到了這家店鋪,為了修理他的小提琴。
碧雲見到他立在原地不動,也明白了自己的失态,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在這個得到日本當局認可的猶太人聚居地裡,他是不可能傷害這些兒童的。但是在德意志的那些日子,讓她已經形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本能地認為他要帶走他們,把他們關進集中營裡。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走到店主的面前,用地道的奧地利口音說到:“先生,請幫我檢查一下這把琴。”
“這把琴做工很好。”
“是的,它來自奧地利。”他向店主說,目光卻望向碧雲。
“奧地利,您不說我都忘記這個名字了,現在是德意志東方省。”
“您說的對,”他故作輕松聳聳肩膀,又發現玻璃櫃台放着一本兒貝多芬的鋼琴譜,于是他下意識地去翻動了下,又掩人耳目的說,“對于我們職業演奏家來說,現在德國佬終于不再跟奧地利人争奪偉大音樂家貝多芬的國籍了。”
“對不起,勃姆先生,我想先告辭了。”碧雲急匆匆地從他修長的指尖下抽過了那本鋼琴譜,抱在懷裡,奪門而出。
“再見,周小姐。”店主說。“一路好走。”
他望着她穿着一身旗袍的纖細窈窕的背影發呆。
長着小胡子的猶太店主笑了,“這位小姐是個東方美人兒吧?她是個外表和内心同樣美麗的中國女人。蓋世太保沒收了我們的所有财産,在難民船剛剛抵達上海的時候,每個人隻被允許帶10個馬克,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她為我們做了很多,幫助我們找工作,幫助我們的孩子讀書,在某些方面她甚至比援助歐洲猶太難民委員會職業介紹所的人還要耐心。”
他沉默不語,心底卻流淌着一股異樣的情緒。
“先生,先生,你的琴弦目前沒有貨,請過幾天來拿。”一個孩子稚嫩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維。
他朝孩子露出笑容,小家夥有一雙漂亮的褐色眼睛,小小年紀已經可以幫助父親打理店鋪了,這于善于經營的猶太人不算什麼稀奇。這樣的和一個猶太家庭的和睦相處,在德意志的時候,是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如今褪下那身黑色的制服,他似乎不必面對迫害無辜者的種種壓力和良心的譴責。
“請盡快,因為下周我有一場演出。”他微笑着說。
“請您放心,在那之前,我們會給您換上新的。”店主說。
“謝謝。”
他走出店鋪,漫步在狹窄的街道上。天色依然是霧蒙蒙的,他的心情卻格外晴朗,或許是剛剛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或許是别的什麼原因。這些來自德意志的猶太人并不是這裡最早的居民,早在日本人占領上海之前,國民政府曾經收留了大批被俄國人驅逐迫害的猶太人。這一個苦難深重千瘡百孔的國家,對于這些難民卻如此慷慨。這裡的條件算不上多好,略顯擁擠雜亂的街道上處處是搭建的臨時房,女人們在清洗衣服,孩子們在街邊玩耍,西點師在烘烤蛋糕,小販們沿路叫賣,樂手在拉琴賣藝……這些以往在幹淨整潔、整齊劃一的德意志大街小巷上所難以容忍的雜亂無章,如今看上去竟充滿了世俗生活的歡快。他隻身行走在他們中間,身後再也沒有黑色的黨羽,再也沒有人向他投來恐懼的目光,像一道冰牆将他和衆人隔絕孤立。或許這一切本該如此。這一刻,他甚至想做點什麼,來守護這難能可貴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