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第一天的清早,方哲明站在了從前他和周靜居住的筒子樓面前。
來之前,他給周靜那邊的親戚去了個電話,然而對方支支吾吾,似乎不願他來似的。
到了目的地才知道,原來親戚幾年前便自作主張地搬進來住,把這不到70平米的房子當自己家使。
親戚是周靜本家的遠房堂哥,按輩分方哲明該叫聲堂舅。
堂舅今年60出頭,妻子走得早,他自己又早早買斷工齡處于半退休狀态,因此現在隻帶着小孫子住在筒子樓裡。
兒子媳婦在新城區買了房,然而相比新城新辦的學校,老城區的師資仍舊能打,于是一家便分了兩個地方住。
“小明,你回來也不和舅舅說一聲,走走!今天過節,我給小傑打電話,讓他定個飯店。”小傑是堂舅的兒子,昨天怕堵車,小兩口沒來接孩子,本打算今天清早把人接去新房子過節,沒承想,房子的主人找過來了。
“不用了舅舅,”方哲明推辭,“我就是來看看,好多年沒回來了,”他打量房間,然後掏手機給舅舅的微信打去五千塊錢,“不知道孩子都這麼大了,這個就當見面禮了。”
“哎小明,不用不用!”舅舅心虛到語無倫次,驚得手機差點掉在地上,其實他也知道舊房子對于方家來說不算什麼,不過到底心中有虧,就是拿錢也要意思意思推脫一番。
“勉為其難”收了錢,外頭忽然有人敲門:“爸,開門!”
是堂舅的兒子小傑來了。
小傑進屋又是一番推讓,最後終于隻剩方哲明留在了家裡。
堂舅還算良心,平常小孫子隻在外頭客廳寫作業,睡也和堂舅睡在主卧室,也就是周靜的房間。
方哲明的房間仍保留原來面貌。
果然,次卧的床隻剩木頭架子,架子上鋪了牡丹花的舊床單做的防塵罩。
書桌、衣櫃還是當年模樣,木椅子嵌進書桌凹口,雖然沒有被人挪動過的痕迹,但也幹幹淨淨沒落半點灰塵。
方哲明拉開吱嘎作響的凳子,然後把臉埋進手掌隻露出個眼睛。
他的房間保留得太過完整,以緻那些拼命想要忘掉的回憶此番全找了回來……
其實,這裡同姚曳家的小房間布置得很像,是屬于他們這輩人成長時的标準環境,然而和别人不同的是,刻印的回憶對方哲明來說太過殘酷。
原先的書桌是有玩具手辦的,包括木床背後的白牆,貼的也是當年炙手可熱的日漫周邊海報。
然而無論是手辦亦或海報,幾乎全被周靜給毀光了。
所以到後面,方哲明索性什麼也不看、不玩、不買,除了埋頭學習,忍受周靜的瘋鬧逐漸成了家常便飯。
他記得有一次下暴雨,外頭電閃雷鳴,和同事聚完餐回到家的周靜,把他的腦袋狠狠踩在地上。
理由僅僅是因為,他的成績從年級前五掉到了年級二十。
辱罵一般是從具體的導火事件開始,繼而統一收尾到不顧家庭堅決離婚的方初身上。
周靜總愛反複詛咒他:“你和你爸一樣,都不是個東西!沒人喜歡你,沒人會愛你,就連我也讨厭你,巴不得你現在就去死……”
說得多了,這話便在方哲明心裡生了根。
并非毫不怨恨,他曾無數次希望周靜突然消失,在他的生命中突然消失,甚至羨慕過方固秉,至少方固秉身邊有一個正常的母親。
直到周靜真的因意外身亡,他悄悄祈禱的事情成真。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生活并沒有變好,反而堕入無底深淵之中……
他甚至不記得是否在這個房子裡笑過。
假如沒有遇見姚曳,他一定不會再回來。
幹嘛要回來受這個罪呢?明明有更好的生活。
可是姚曳那麼了解他,希望他好,他便不能再做埋沙的鴕鳥……
靜靜待了一個多小時,方哲明掏出手機給姚曳發去消息。
我的海豚:【圖片】(房間的照片)我來這兒了。
不一會那邊發過來。
我的小寶:嗯,難受嗎?
我的海豚:還行……我以為會難受,可是真來了好像也沒有。
我的小寶:那就好。
方哲明起身打開衣櫃,衣櫃裡都是他上學時穿的衣服,堂舅知道他愛幹淨,每件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還用幹洗店的塑料膜罩着,怕落灰。
其中,用衣架懸挂的外套中,格格不入地夾雜了一件深藍色短袖T恤,撿出來看,隻見T恤胸口被人用黑色油性筆一左一右地畫了兩坨空心棒棒糖的圖案,仔細觀察的話,棒棒糖的圓圈裡,隐隐約約有點幹涸的水痕。
是被某個揚言要安慰自己的小屁孩,狂哭哭出來的痕迹。
心裡瞬間湧出蜜,将落寞與痛苦盡數沖了個幹淨。
方哲明将衣架勾在櫃門外的把手上,然後擁住T恤,把眼睛對上那兩根棒棒糖。
衣服上有股很濃的黴味,可他居然從中嗅到了姚曳的體香。
原來兜兜轉轉許多年,他早該抓住抱着他哭的小少年。
我的海豚:【圖片】看,你還記得嗎?
我的小寶:(笑臉表情)記得。
我的海豚:我現在很後悔。
我的小寶:什麼?
我的海豚:那個時候應該讓你賠衣服錢,我發現你這人怎麼那麼喜歡毀我衣服呢?
我的小寶:(敲打表情)
我的小寶:賠賠賠!回來我就賠!
方哲明找了個袋子,把T恤小心裝起來。
還有壓在書桌玻璃下的幾張單人照片——無一例外這些照片都沒有方初和周靜的參與。
收拾完,他重新在屋裡轉了一圈,臨走前,他把自己的鑰匙留在客廳的小方桌上,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