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咱們
車子又開回了醫院,下車前邱遂辰找了新口罩出來,讓冉星戴好。
冉星對路不熟,跟着邱遂辰在地下車庫七拐八繞,坐着員工電梯上到一樓,出電梯就是急診大樓。
急診不比病房,還沒靠近就能聽到喧嚣嘈雜聲,此起彼伏,來往的人行色匆匆。
壓抑氣氛迎面撲來。
冉星眉頭緊蹙。
這是他很不喜歡的場面。
冉星慢下步伐。
邱遂辰察覺冉星的不自在,提議:“還是我替你進去?”
搶救室的感應門就在眼前不到五米遠。
冉星說不用:“你不認識我的學生。”
邱遂辰想得當然:“裡頭一問誰騎車被撞讓120拉過來的不就知道了。”
冉星:“……”說是這麼說,但,“學長,有時候覺得你真是理科生。”
理科生邱學長攔住冉星,他聽懂了:“你嫌我話不漂亮。”
冉星扯了個笑,話術确實說得比邱遂辰好聽:“走吧學長,這兒是你的地盤,我等下肯定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邱遂辰擰不過冉星。
搶救室裡剛好有人推車出來,感應門徐徐打開,邱遂辰讓冉星跟上,兩人側身從門邊進去。
屋裡頭的情況比外頭還亂。
此起彼伏的儀器報警聲夾雜着不同病人的呻吟和哭泣聲。
醫務人員疾步帶風,沒有人臉上挂有笑容,空氣裡的味道都變得渾濁沉重。
壓抑的氣息讓冉星下意識往邱遂辰身邊靠。
小動作邱遂辰注意到,他便走到冉星前頭,去護士站問出車禍被送進來的小姑娘在哪床。
在護士站開醫囑的值班醫生擡起頭,邱遂辰的聲音好辨别,值班醫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師弟?”
是熟人。
邱遂辰挑眉,“周師兄。”
周長白指了個方向:“在急十床,你朋友?”
邱遂辰含糊:“認識。”
冉星小步往前移動,看清這位略秃頂的周師兄。
“這姑娘想要自由要過頭了啊,”周長白豎起大拇指,“自行車蹬得比摩托車還快,小車司機行車記錄儀上那叫個精彩。”
冉星小聲:“那麼厲害?”
周長白見從邱遂辰身後冒出來的小年輕,“送來時渾身都是血,拍了片,右小腿骨折。”
冉星抿唇。
“是高考生吧?現在情緒有點不太穩,”專業的話周長白對邱遂辰說:“血糖也高,一型糖尿病史,說是吃了燒烤喝幾瓶飲料,沒打胰島素,血糖測不出來,尿和血酮體陽性,考慮酮酸。”
Buff加成,邱遂辰臉上沒什麼表情:“現在怎麼處理?”
周長白先轉頭問旁邊的護士:“小雅,急十床那個内分泌科怎麼回?”
護士把剛抽回來的血放标本盒裡,忙得都沒空看周長白一眼:“有床,家屬來了就可以轉上去。”
周長白把話轉述過來:“骨折手術要等血糖控制下來,專科的事還是專科解決,等下還有一些轉科須知要家屬過來簽字,你是她班主任吧?”周長白猜出冉星的身份,“病人家屬聯系不上,現在就一女同學在陪床。”
話說再多都沒什麼用,邱遂辰直接帶冉星找到急十床。
搶救室不大,每個小床都用床簾隔開個小空間。
王雪是住校生,出事後來陪的是她的短發女同桌。
短發女生見冉星掀開簾子,連忙從闆凳上站起來,不敢去看冉星,怯生生叫了聲:“老師。”
冉星立馬班主任靈魂上身,仰起頭闆起臉,眼神兇狠狠。
邱遂辰讓短發女生過來,把空間留給老師訓學生。
王雪身上的血迹沒清洗,隻簡單換了件幹淨的患服。
空氣酸澀難聞,冉星即便戴着口罩都能聞到一股爛蘋果味。
王雪蒼白着張臉,看冉星一步步靠近。
冉星忍着火氣,對這位準高考生是很‘服氣’,氣都給氣笑:“能耐。”
王雪身上綁着心電監護,右手在輸液,骨折的腿被簡單固定支起來,挂彩的嘴巴又痛又苦,在這麼嘈雜的陌生環境裡,見到可靠的大人了,王雪眼淚唰啦一下啪啪掉:“冉老師……”
冉星冷臉,不為女生的眼淚所動容:“我叫你舅舅過來。”
王雪偏頭把眼淚擦到枕頭上,聲音沙啞,“老師,”全身都在痛,說話都不敢太用力,冉星彎腰,聽王雪含糊不清的聲音:“不能、不要讓我舅舅知道,他會打死我的。”
冉星驟然直起身。
王雪伸手要去抓冉星,速度太快,差點扯掉手裡的輸液器。
冉星按住王雪肩膀,呵責:“别動。”
王雪揪住冉星,眼淚又成串地落,聲音啞得比指甲劃過黑闆還難聽:“……老師,你也不要管我了,就這樣讓我死了吧。”
小小年紀張口閉口就是‘死’,人生進度條才過多少呢就要‘死’。
冉星身邊沒有紙巾,徒手上去給王雪擦眼淚,動作不算溫柔,給人臉上摩出一片紅痕。
短發女生趕緊從兜裡掏紙巾遞過來,冉星擦好手,又扯了一張給王雪擦臉。
王雪情緒激動,紅眼紅脖子,弓着腰咳嗽了好一陣,鼻涕眼淚又一大把,冉星看得都嫌棄。
小紙巾不夠用,邱遂辰出去找周長白拿了大包的,跟冉星站一塊,一張一張抽給王雪用。
王雪哭哭啼啼,心電監護上的心率直接轉窦速,邱遂辰啧了一聲,“再哭人更難受。”
王雪擤了個鼻涕,苦巴巴:“冉老師,不要叫我舅舅。”
冉星點點王雪額頭:“你舅不來你怎麼手術?腿不想要了啊?”
***
王雪舅舅家住郊區,趕到醫院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候後的事。
高高壯壯的中年男子,一來先和冉星他們道謝,再配合醫務人員将王雪轉到内分泌科住院、骨科随診,等血糖控制平穩再轉骨科手術。
全程下來就沒多給王雪一眼神。
冉星品出其中味道,這也是個不關心外甥女的親戚。
邱遂辰在骨科和内分泌科各刷了臉,讓兩邊病房的醫生護士多照顧點。
從醫院出來,邱遂辰先把短發女生送回家,再帶冉星到附近的夜宵店喝了碗熱鹹粥。
這麼來回折騰,一恍就過了零點。
天空黑沉沉。
路上沒幾個行人。
冉星不是很有胃口,有一勺沒一勺地舀着碗裡的粥,他感慨:“平時連打針都害怕的小女生啊,”想到剛才過床時床單上那攤幹掉成黑的血迹,就直搖頭,“闖紅燈,飙車,這麼有勇氣。”
邱遂辰反對冉星的評價:“這不叫勇氣。”
冉星重新定義這個詞:“有勇氣讓自己這麼叛逆這麼瘋。”
哪個正常高三生會舍得用寶貴的複習時間幹這種事。
粥店裡人不多,老闆坐在收銀台後刷抖音。
嘻嘻哈哈的短視頻背景聲刺耳難聽。
兩人坐在靠門的圓桌邊,說話聲壓低了好幾分。
冉星表情清清淡淡,還有點神遊。
邱遂辰第一次看到冉星呈現這樣的狀态。
以前邱遂辰身邊的兄弟朋友總用那麼幾個詞形容冉星:“小少爺”、“撒嬌鬼”、“粘人精”、“邱遂辰你家鬧騰的小尾巴”、“你家叽叽喳喳的小太陽”、“那位話痨小朋友”。
冉星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發光能量。
而如今和他面對面,喝着一碗十五塊鹹粥的冉星,卸去青澀和炙熱,披上了一身灰撲撲的社會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