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言之鑿鑿,聞人雲山卻巍然不動,他隻是坐直了身體,頗有些雲淡風輕的問他:“隻是因為不殺你,就是喜歡你,你是這麼認為的?”
鹿野本來确實是這麼認為的,而且他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隻是因為:“換别人那不一定是,換你你肯定是!”他勾着頭問他:“是不是?是不是?”
聞人雲山推開他:“等殺你的時候,你自會明白。”
“沒勁。”鹿野搖頭:“是啊,若是你是個重情義的人,又怎麼會閉關八百多年,任由世事瞬息萬變。”
聞人雲山糾正他:“貧道不閉關,世事也是無常。”
“我們的談心,算是談完了嗎?”鹿野問他:“可以繼續往前走了嗎?”
“你如何認為,貧道仍會選擇與你同行?”
“我不确定,所以我來邀請你。”鹿野問:“走不走?”
“貧道若是同你走了,那小和尚該如何?”聞人雲山微微側臉:“是吧?”
他知道祭無晝在外面,但他卻并未選擇露面。因為他的不露面,聞人雲山不知為何,倒是覺得此刻的世事多了一些苦澀之味。
“你與貧道談心,又有幾句真言語?”聞人雲山搖頭:“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為何仍不肯如實告知?”
鹿野看向他的目光,終于正經下來。
“你閉關多年,自然不知道這世事如何無常,這世人又有多無情。”
“看來有些話,從你這裡,注定聽不到了。”聞人雲山遺憾:“你與貧道的談心,就此結束,日後,也不必談了。”他起身,往樓上去:“下次再見之時。”
鹿野擡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木質的樓道口,吱呀吱呀的聲音沒了,他未說完的話,鹿野也懂了。
晚間街道上沒什麼人,祭無晝跟在鹿野身側一步距離,他問:“你為何不與他說實話?”
“我的計劃裡,他本就是該死的一位。”鹿野歎息:“說那些話做什麼呢?”他笑:“我本來就是個惡人。”
“如果你不算計他,你不是惡人。”祭無晝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回不了了。”鹿野從快要收攤的酒販子那裡買了一壇酒,一步步往城外走去。
“你為何要殺他?”祭無晝問了很多次,但他還是想問,他也不明白:“殺了他,對天州亦沒有好處。”
“我想殺他,不過是想解一解心頭的恨意。但很奇怪,我又覺得,我好像沒那麼恨了。”鹿野問他:“我這叫出爾反爾嗎?”
“不,你這是迷途知返。”
“所以,我不想殺他了。”鹿野打開酒喝了幾口,上山的腳步都有些虛浮。
祭無晝在他身後,闆直挺立,他擡眼去看前面的鹿野,瘦小的少年,仿佛風一吹就散去了,黑暗中,唯有他的一頭白發,像一條小小的銀河,晶瑩透亮。他看不清銀河的底部,料想也不過多是淤積了這塵世的泥沙。
忽地,鹿野轉了身,過來拍了拍他,他說:“你别忘了答應我的事情。”
“不會忘記。”他看這鹿精,大抵是喝醉了,就尋了個小山坡,帶着他坐下。
他擡頭去看,漫天繁星。
“你可千萬不能忘記。”鹿野叮囑他:“那是我在這天州,全部的意義所在。隻要我達成了,你就務必要替我完成。”
“你放心。”祭無晝說:“即便我不能去,我也安排了别的弟子,他們會完成。”
“不行,你必須去!”鹿野摔了酒壇子,本來想起身,又倒了下去。
祭無晝隻說:“好。”
其實,他本來确實是打算自己去的,哪怕窮盡他的生生世世。可後來,他改了主意。
無為山的松樹傲骨多年,也會為一場暴雪折腰。
“我沒有恨了。”鹿野擡手,去摸那曠野星河,他說:“我原諒了所有人,也從沒怪過你。”
“就算你最終找不到他,我也不怪你,你也不必執着,自在放下就好。”
“你喝多了,睡一覺吧。”祭無晝阻止他再說下去。
等鹿野真的睡着了,他将自己的外袍解下覆在他身上,又給他貼了法咒,才幾步消失在山頭。
聞人雲山開着窗,站在窗前看着街道,果不其然,暗色中,有人在他的窗下駐足。
再一眨眼,已經到了自己面前。
“小和尚,好好的門幹嘛不走?”
“你開着窗,難道不是在等貧僧?”祭無晝徑直走到桌前坐下。
“說吧,你們想搞什麼鬼?”
“他不會殺你。故而也請大人手下留情。”
“奇了怪了,你倆到底什麼關系?”聞人雲山在他對面坐下,摸過茶壺斟茶,遞給他一杯,又收了回去:“算了,你不回答,貧道也猜得出來。”
“大人,他不是十惡不赦之人,他亦非這天州之物!”
“巧了,貧道也不是。”聞人雲山喝茶,淡淡回他:“他不是天州之物,卻是貧道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