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話環節已經結束了,Tara。”方青藍說,“這不好笑。”
Tara又卡頓了一下,緊接着就恢複了流暢:“是的,方青藍。冷笑話是那種聽起來讓人覺得有點傻、或者很突兀、不好笑,但又因為它的奇怪和出乎意料,反而讓人笑的笑話。把頭發排在人的生命前面,不符合冷笑話的定義。”
方青藍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
“請注意,方青藍,前面是住院部。”Tara在片刻的安靜後,終于忍不住再次發出讓方經理頭痛欲裂的知性嗓音,“本次旅途共計40分鐘,您的心情指數下降60%,心率上升20%,腦部監測無異常變化。Tara強烈建議您通過更多戶外活動放松身心,将心情指數提高到平均水平。”
“謝謝,但這顯然超出你的工作範圍了。”方青藍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你真的像你宣傳的那樣擅長分析,你應該知道我的心情是因為什麼而下降的。”
“因為我不恰當的冷笑話,方青藍,我感到很抱歉。”Tara誠心地說,“但您不喜歡烤鴨的事情,我無法提前預知,因為我沒有您的——”
“不。”方青藍不耐煩地甩開它,扶着牆站直了身體,他沒有主治醫師認為的那樣虛弱,“我不會想你開放個人數據庫的。”
“好的,方青藍。”Tara遺憾地跌倒在地上,變色的光圈依舊在屏幕裡旋轉着,“盡管這樣,我還是建議您在室外多坐五分鐘,因為我預測這會使您的心情指數上升。”
方青藍懶得問為什麼,但是Tara自顧自地解釋起來:“根據這一路上對您的觀察,我發現您雖然沒有任何明顯的情緒和偏好,但您的視線會在美麗的東西上停留更長時間,尤其是自然的,創新的,或是前衛的街頭景觀。我初步判定您是一位泛性戀者,您傾向于欣賞所有人類依據動物性判斷做出的非理性判斷,這與您的職業,文字工作者,相契合。”
方青藍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他蹲下去摩挲到那根拐杖,把它翻到背面,試圖找到那個能把它徹底關機的按鈕。
“……根據這些判斷,我推算了中庭的人流和人們的散步軌迹,我認為您有很大概率在三分鐘後提升心情指數,達成今日散步的重要目的,促進恢複健康。”
方青藍抱着手臂,倚靠在牆上,挑着眉毛,好像在說:我倒要看看你能折騰出什麼花樣?
然而事實證明,無論一個AI看起來有多低智,輕視它都不是什麼好的選擇。正确的做法永遠是避開它建議的一切,回到那個沒有信号的,被兩扇破爛的百葉窗阻隔的狹小世界裡去。
那是一個人,确切地說,一個植物人。
随着沙沙滾動的輪椅聲,那個人靠近了方青藍,雖然她——或者是他——始終安靜地沉睡着,隻有載着“她”的電動裝置在緩慢前行。
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個大号的人偶。撇開奇美的五官,“她”的皮膚像搪瓷一樣白,但從頭到腳穿着一絲不苟的純黑色chanel套裝,漆黑的毛呢夾克,花瓣似的圓肩領,微喇的褲裝随着輪椅挪動的時候有些像擦過落葉的裙裾——方青藍懷疑此人的生理性别或許是男性,因為他看到了喉結——透過蓬松柔軟的,厚實得在肩頭堆到堆不下的鉑金色卷發。
不知道為什麼,方青藍幾乎立刻就想到了他的母親,想到他母親病重時向那副“岩間聖母”跪地祈求生命的樣子,想到了列奧納多筆下的岩間聖母——她被藏在鸢尾花、銀蓮花的霧氣後面,飽含着脫離聖光的世俗和不可理解的仁愛。
“它是被制作出來的嗎?”方青藍問Tara,他的聲音聽起來仍然平靜,但嗓音的深處卻藏着期待。
“很遺憾,我不能告訴您,方青藍。”Tara可惜地說,“這涉及到其他患者的隐私。”
“哦。AI談隐私是今晚最好笑的笑話。”方青藍說,“你進步了,親愛的Tara。”
“你的心率很異常,方青藍,你甚至稱呼我為‘親愛的’。”Tara指出,“您在用鑒賞藝術作品的方式盯着一個人看,請允許我提醒您,這是很不禮貌的。”
“你知道我是個泛性戀,不是嗎?”方青藍反問,“我欣賞一切美得超過常理的東西。”
“是的,方青藍。”Tara嚴肅地指出,“所以對你這樣的人來說,過度凝視本身已經接近于一級性騷擾了。”
“我不會騷擾一幅畫的。”方青藍聳了聳肩膀,他轉身往病房走去,把Tara遺留在冰冷的石子地上,并衷心地希望它因為雨水生鏽,“——除非有一天它突然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