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運揉了一下鼻子,把腿又往旁邊并了一點。
醫院的空調開得很低,跟外頭簡直不像一個世界,之前出的一身汗現在也完全感覺不到了,就剩層衣服還貼在背上,有點癢。
“……是吧。”旁邊的老太太還在繼續說,“難怪這急着看病的人一個個都不着急。”
陳運攥着椅子邊沒吱聲。
她不太想吱聲。
三五個噴嚏前她坐下來吱了一聲,耳朵邊上的絮叨就沒停過,一直到現在:
“哎丫頭你急不急?急的話要不你先進?”
“唉我也不急。主要是吧,我孫女這個還請假陪我來的,你說現在你們這些學生,假難請得呦。”
餘光中門半開了一下,之前進去那人出來了。
滿面微笑,拎了個塑料袋,從她們這些還在靠牆坐等的病人身邊路過,帶出一股混雜在消毒水中的新鮮花椒味。
旁邊的老太太把臉扭過去嘀咕了一句:
“什麼味兒。”
聲音不大,陳運也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卻還是沒忍住輕輕往旁邊挪了一下。
可就是這麼一挪,目光就能更直接的穿過那半邊門,看到裡頭的人……
人的……手。
手指修長,食指比她中指還長。
戴着手套,兩指并起探入口腔。
動作很慢,很輕。
在陽光下進去,出來。
牽出透明的絲……
她換了個姿勢,腿交疊在一起,再次把頭低下去,同時悄悄在自己衣領上嗅了嗅——
硫磺皂的氣味,很幹燥很幹淨。
沒有潮氣,沒有汗味兒,沒有悶出來的爛米壞菜死耗子味兒。
當然不會有。
可這十三年來的氣味好像依舊如影随形的跟着她,直到現在,組成了整個世界,洗不掉、逃不開——
“……我說好好的小姑娘非得把自己拾掇的跟個垃圾桶似的,哎呦那些人一下子就高興了,都是閑的。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
“小姑娘就應該漂漂亮亮的嘛,你看看你,你看我孫女——哦我孫女出去了——多好看呐,這小孩兒長得……”
“上高幾了呀?”
“我孫女那才高二,緊張啊,那也沒你們緊張。高三那緊張……我孫女?我孫女在三中。”
“你也在三中啊,哎呦三中就是累,課重作業又多老師又嚴……”
“穿這麼多熱不熱?”
“不熱。”
就是渴。
在大太陽下頭站了四個小時聞了四個小時塑膠手套的渴。
這種渴在室外的瀝青路上被燒焦燒燙,在地鐵口的台階上被各種沐浴露香水風吹過,跟着她一個噴嚏一個腳印的進了醫院。
醫院……醫院……
“我這老毛病啦,一到換季就流鼻血,一流就老半天止不住。沒事沒事,不是什麼大毛病,以前我也來看過的。丫頭你是什麼毛病?”
“頭暈,打噴嚏……”
還有……
“嗓子幹。”
渴。
喝了多少水都渴。
吃什麼都沒有用做什麼都沒用的渴。
到了醫院也是渴。
沒有沐浴露,沒有香水,沒有活人身上熱烘烘滾燙的汗味兒,沒有爆米花奶油味兒,沒有綠豆雪糕混着鞋底泡沫珠子味兒……
隻有84消毒液來蘇水消洗靈。
外頭白,這兒也白。
又藍又白。
“那别是感冒了吧……”
“沒有感冒。”她說。
她把目光從門上搬開,望向最右邊柱子後穿着校服打電話的女孩子:
“那是您孫女?”
“可不就是,你怎麼認出來的?”
“你們長得像。”
氣味。
你們身上的氣味幾乎一模一樣。
樟腦丸加薄荷紫蘇。
還有得風熱的氣味——
悶悶的,重重的,像大米發酵,像爆了的炮仗,像鼻涕風幹,像……被水泡過的雞毛。
“她是不是也有點感冒?”
老太太眯着眼睛扭頭盯着自己孫女:“是嗎,我沒覺得啊。”
“我看她剛剛打噴嚏。”
“喲那我一會兒得問問,我記得她昨晚就嚷嚷頭疼來着。謝謝你啊丫頭,心又好又漂亮的,叫什麼名字來着我又忘了……”
“……這時候秋老虎就是兇,再下兩場雨就好了。可得小心,這時候也容易中暑也容易感冒。”
叫到号的人彎腰駝背往裡走,門晃了一下。
裡頭那白大褂跟着窗簾縫溜進來的陽光一起晃,終于就這麼晃到了門口。
微微打卷的長發,鬓角露出的耳墜上一點黑石随着動作透出光來,一動一閃,那張臉在口罩裡藏着,眼睛在眼鏡後,沖着門、沖着門口的人、沖着門外遙遙坐着的她:
“您小心。”
距離太近,她背着的光太強,陳運隻看見那雙眼睛輕輕一彎——
門仍舊開着,才進去的病人忘了關。
陳運猛然回神摁住了自己的大腿,仰起頭來使勁咽了一下口水。
“口渴了?”
“嗯。”她應了一聲,起來微微弓了一下腰,“去買瓶水,奶奶您要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老太太沖她呵呵笑:“你快去吧,我給你把隊排着。”
其實也不用排了。
牆上挂的電視顯示現在距離下班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外頭等着的人也就隻剩下寥寥兩三人,她正好是最後一個。
走出老遠,老太太還在她背後吆喝:
“趕緊回來啊丫頭,人大夫該下班了。”
聲音挺大的,跟這個年紀的老人一點兒不像,陳運一直走到廁所都覺得自己的耳膜還在嗡嗡響。
她打開水龍頭按照流程開始洗手。
洗完手洗臉,洗完臉洗手。
水嘩啦啦地一路打着旋兒往下流,蓋過了所有聲音。
心跳得有些快,于是連着其它地方也一起跳了起來。
微弱的,又無法忽略。
跳着跳着又開始癢。
很快,那點癢開始抽枝發芽,經過某個隐秘的位置竄遍四肢百骸……
嗓子眼一陣一陣往上吐着熱氣,像火山口的燎泡。
渴——
陳運看見她對着進來的人說話,像是對着坐在門口等待的她在說:
“别緊張,坐。”
眼前出現大片大片斑駁的色塊,緩慢地扭曲,旋轉。
渴……
明藍,蒼綠,鮮紅,慘白……不。白的是她的白大褂。
白大褂在晃動,再晃動……
别想了。
可陽光下,她手指如玉,那麼細那麼長……
“丫頭你是什麼毛病?”
可她站起來了,像是要走過來……
“……到底什麼毛病?對所有人都會這樣嗎還是……”
别想了……
可她的耳墜搖擺,她眼睛輕輕一彎……
“……不是人,是……”
“是什麼?”
“……畫面。”
是畫面。
是能勾起所有不堪所有難受所有痛苦的每一個畫面!
别!再!想!了!
陳運猛然低頭,吐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鐵腥味又重又硬,堵住喉嚨。
舌頭破了——
大概是破了,分不清。
舌尖上的潰瘍還有兩個還沒有好,加上新咬的這一下,大概得是三個了。
她盯着眼前那面五花六道的髒鏡子裡自己的臉,依舊覺得那股燥正從骨頭裡慢慢滲出來,和着某種欲望,混亂而肮髒,再度漫延過一整條瀝青馬路。
然後一步一個腳印進了醫院,走進門診樓,見到裡頭那個人——
她轉頭推開了廁所隔間的門……
最後一個病人看完,遲柏意打開門,朝外掃了一眼。
門口椅子上已經沒有人了,走廊也幾乎沒什麼人影。
不錯,今天加班46分鐘,比昨天少半小時。
她心情不錯的換了衣服,走出門不到兩步,一擡頭,就看見一人影從走廊那頭慢悠悠走了過來。
看揉鼻子的動作,看沖着肘彎打噴嚏的姿勢,看腳尖的朝向……
遲柏意很有種轉頭就跑的沖動,但她忍住了。
她挺在診室門口,抱起了胳膊,很有耐心地看着這人一步一步走過來——
個子不算太高,嗯,年輕人……嗯……小孩兒?
不算小的小孩兒,估計也就比她小個一二……
不是,三四五六七八歲吧。
六步的距離,這人停下來了,這人看了看她。
遲柏意用自己曾經六百度的眼睛努力看了回去。
看到了一頭狗啃過一樣的頭發。
以及頭發中一張偉大的臉。
這臉不僅偉大,還略有些眼熟。
還有這身衣服……
洗的有些發白的牛仔衣加牛仔褲,看起來好像已經穿很久了。
遲柏意不知道自己是最近看電視劇看多了還是病人看的太少了,有那麼一瞬間總覺得這人好像什麼時候出現過在某個屏幕上——
連着她那張漂亮的臉,和微微歪着的腦袋時望過來幾乎可以說是迷茫的眼神。
“你……”
這人轉頭就走。
遲柏意在心裡“啧”了一聲,反手把門一拉,擡腿跟着就走:
“你等一下。”
對方頓了一下,站住回頭,眼神落在一邊沒看她:
“你不是下班了嗎?”
遲柏意沉默了一下:“排在你前頭那些也才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