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全都是她的真心實意,總歸能讓他消一點氣的。
一想到這是自己頭一次辜負了别人的心意,她的心中更是無比愧疚。
她焦慮地坐在窗前左等右盼,手上的刻刀鋒利,也不甚合手,好幾次都滑出來,蹭到脆弱的手掌。
崔善善一口氣刻到半夜,手上都是刻刀剮蹭的細小傷口。
可她哪裡來得及包紮,急忙撕了案上的幾張白宣墊在掌心與虎口,繼續艱難地刻着那上好的銀塊。
她等了一夜,蔺玉池沒回來。
手中的銀器已經初具雛形,背面也多了幾道生澀的花紋,崔善善心中一喜,不眠不休地又從早上刻到入夜。
那銀器的表面恰恰鑲有一顆蛟珠,崔善善便在旁邊刻了兩條長龍将其銜住,背面也有蓮花、海棠等紋樣相襯。
她最後還刻了幾個小字,代表這是給蔺玉池的。
待一切都完善好,她的手已經酸軟得舉都舉不起來,垂在身側仍不住地顫抖,掌心的創口失去了白宣紙的包裹,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崔善善休息了片刻,來到院中等天明。
第二日,蔺玉池仍沒有歸來。
第三日夜裡,崔善善終于等到了蔺玉池。
見到蔺玉池回到小院,她趕忙起身迎了上去。
少年冰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仍是那般烏眉淡目,語氣卻變得比先前淡了許多:“讓開。”
崔善善想拉他的腕子,毫無意外地被他扭開。
她垂眼望着自己被甩開的手,難過地說:“師兄,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抿抿唇,卻似乎什麼話都不想說,正要繞開她而行,崔善善又将什麼東西放在了他的掌心。
少年眼中閃過一瞬的錯愕,緊接着,她趁機開口,的語氣中攜着三分雀躍:“師兄,我知你平時出任務九死一生,這兩日我特意去了仙坊,給你買了塊花雕銀,刻了一個長命——”
然而還沒等她說完,蔺玉池便看也不看,随手便将東西往身後一抛。
他丢出去的力氣很大,似乎生怕沾上什麼晦氣。
一瞬間,她親手做了兩天兩夜的賠禮,就這樣掉入了不知哪個雜草叢生的崖縫裡。
崔善善眼底的笑意瞬間頓住。
少年仍強忍着心中那股怒意,忍得眼眶都有些發紅。
他垂眼仔仔細細地瞧了瞧崔善善的模樣,而後長睫輕顫,寒聲發問:“崔善善,你還要我陪你玩多久才夠?”
崔善善搖搖頭:“真的不是你想的這樣,師兄……”
她的語氣太過蒼白,蔺玉池微偏過頭,竭力地克制發顫的呼吸。
“崔善善,昭奚是屍傀宗的人,她莫名送你東西,你可曾有一瞬想過她的目的?”
“還是說,在你的眼裡,我就是這般好敷衍,好應付,能讓你随便把一些阿貓阿狗不懷好意送的垃圾轉手送給我,偏還嘴硬說成什麼好東西?”
崔善善擡起眼看他,眼中已蒙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少年凝着她的臉,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我真的恨你。”
崔善善呼吸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受傷:“不是這樣的,師兄,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少女的語氣已然發起顫來,聽上去足夠惹人憐。
蔺玉池見她又擺出這副可憐的模樣,更是忍不住自嘲地想,先前,他确實真心想要對她好些,可如今,他的真心卻一次次被她揮霍。
人心是經不起如此揮霍的。
蔺玉池默默攥緊拳關,沒有再聽她任何解釋,徑自走入居室。
崔善善愣在原地,她想拉住他,可手上的創口過于狼狽刺目,她甚至不敢伸手拉他。
她分外無助地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關上的門,默默流着眼淚。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想不明白。
崔善善拼命擦着眼淚,可越擦,眼淚便越多,掌心密密麻麻的創口被眼淚的鹹意所刺激,又滲出了絲絲縷縷的血。
而她卻像感受不到痛一般,走到蔺玉池緊閉的門前,忍住哽咽,細聲對他說了句對不起,而後緩步走回了自己的居室。
夜深人靜,院中萬籁俱寂。
有誰推開居室的門,來到院外雜草從前仔細翻尋着什麼。
星星點點的螢火在身側閃爍,少年默默跪在草叢,撿起了兩樣沾滿髒泥的東西。
那是一把小小的長命鎖,還有一對護肘。
少年默默望了半晌,想起崔善善的話,将它們撿了回居室,靜靜地抱着雙臂坐在地上,睜着一雙死寂的墨眼,沉默地看了許久。
第二日夜裡,他又将這兩樣東西放在枕邊,繼續盯了許久。
想入睡,可一閉上眼,腦海中都是崔善善的模樣。
少年輾轉反側掙紮到三更,心中的煩躁夾雜着怒意在心底不斷翻湧。
他幹脆起了身,最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正熟睡崔善善的榻前。
做了錯事,憑什麼能睡得這般熟?
蔺玉池心中的恨意更扭曲了,他磨了磨兩顆尖牙,不由分說地掀開她的被子,将這個無比可恨的人抱在懷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少女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似的,偏過臉,靠在少年的頸邊。
原本放在面頰前的手,正攥着少年的一縷墨發。
蔺玉池頭一偏,敏銳地聞見了血腥氣。
他将那手拿起來一看,隻見大大小小的劃痕與創口幾乎遍布整個手掌,血與外翻的肉黏連在一處。
蔺玉池眼底微暗,忍不住捏了捏,崔善善便皺着眉,難受地嗚咽了一聲。
鼻尖聞到了一點點清涼的藥香,她在一些嚴重的地方撒了點金創藥,卻又被她不安穩的動作蹭走了大半。
蔺玉池欣賞了半日,最後将這狼狽的手掌緊緊攥在自己的手心裡,複塞入錦被之中,閉上了眼。
他讨厭崔善善。
蔺玉池忍不住在心中唾棄她。
他讨厭崔善善說話時的語調。
也讨厭崔善善笑時永遠彎起來的眼,更讨厭崔善善鼻尖那顆小痣,最讨厭崔善善睡時攥住他的頭發,夢話說得嘀嘀咕咕地,要将他認成妹妹。
他真的,很讨厭崔善善。
一瞬之間,萬般愛恨交織翻騰,逐漸扭曲成一團團粘稠的,莫可名狀的心緒。
蔺玉池埋首在熟睡的少女頸間,聞着熟悉的氣味,忍不住呢喃了一聲。
“真讨厭你,崔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