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村長早上沒睡好,從吳秀英家裡走出來,他跟兩個年輕人打了個招呼,直接回家補覺去了。
朱宏和李悟走在後面。
昨晚摩托車在鎮上開了幾個來回,已經沒油了,兩人沒有别的交通工具,隻能沿着那條杉樹路慢慢步行回家。
清晨的陽光穿過道路兩邊杉樹的縫隙,斑駁地落在兩人臉上。
朱宏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說:
“你的手表應該是能找回來的。”
李悟沒說話,他伸手撈了一把頭頂上的杉樹枝,樹葉搖搖晃晃,灑下碎金子一樣的陽光。
杉樹又高又直,即使是最低處的枝葉距離地面也有兩米多高,但他個子高,輕輕松松就能擡手夠到。
朱宏轉頭看着自己的這個表弟。
頭頂碧綠的枝葉和遠處藍色的天幕将少年身上的白T恤映襯得格外鮮明幹淨,他似乎沒有在聽自己說話,而是出神地看着飄在天際處的幾朵白雲。
自從來到這裡之後,李悟好像總是在發呆,很多時候,他隻是盯着遠處的白雲,似乎所有的情緒和困頓都消解在那無限浩瀚的天地之中。
“你今天心情不錯?”
朱宏問。
李悟回頭看他,有些疑惑:
“啊?”
朱宏自己也有些疑惑:
“姑姑的手表丢了,我看你怎麼還挺開心的樣子?”
李悟一愣: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開心了?”
朱宏挑挑眉:
“我兩隻眼睛都看到你很開心。”
李悟白了他一眼,擡腳就走:
“無聊。”
朱宏有些摸不着頭腦:
“怎麼說你開心你還不開心了?”
李悟沒理睬他,悠閑地邁着步子往家走。
太陽已經爬上半空,日頭變得有些毒辣。
朱宏不緊不慢地落在後面,目光落在前方李悟的背影上。
該說不說,自己的這個表弟也不知道是命好還是命壞。
李悟他媽叫朱慧娟,是朱宏的親姑姑。朱慧娟從小就長得漂亮,人也機靈,即使生在農村裡,家裡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朱宏的爺爺也要咬牙堅持供朱慧娟讀書。
在那個年代的農村,朱慧娟一路讀到了大專,也算是文化水平相當高了。等她長到二十歲左右要談親事的年紀,十裡八鄉來朱家提親的人把門檻都要踩爛了,但朱慧娟就是不願意早早結婚,非要去大城市裡打工。家裡人實在拗不過她,就同意了。
朱慧娟在外面打拼了幾年,一年冬天,她帶了一個男人回家。
男人的名字叫李明非,也就是李悟的親爸。
李明非比朱慧娟大五歲,山溝溝裡硬爬出來的苦孩子,家裡窮得叮當響,連那天上門來穿的皮夾克都是朱慧娟用自己的工資買的。
朱宏的爺爺奶奶嫌棄李明非年紀大、家裡又窮,黑着臉不同意這門親事,但朱慧娟是個要強又固執的人,認準了一個人就是死活也不肯改。
後來就這麼磨了幾年,朱慧娟的年紀也大了,朱宏的爺爺奶奶看女兒都要變成老姑娘了,加上這幾年李明非的事業也有了一點起色,也就點頭同意了這門親事。
李明非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短闆,但同時他也有兩個不容忽視的優點——一是他長得不錯,二是他腦子靈活。在那個遍地是黃金的年代,腦子靈活的人總是擁有比尋常人更多的機遇。
婚後的第一年,李明非做生意賺了一筆錢,或許是想在嶽父母面前揚眉吐氣一回,又或許是真心感謝這個一直不離不棄陪伴他一路走過來的愛妻,李明非不僅給了朱宏的爺爺奶奶一大筆錢,而且還給朱慧娟在鄉裡單獨蓋了一幢小别墅。
别墅建成那一天,流水的宴席整整擺了三天。十裡八鄉人人都說朱家找了一個有出息的女婿。
也就是這一年,朱慧娟懷孕了。
照理說,李悟應該成長在一個既不缺錢也不缺愛的家庭環境裡。
但是李悟剛出生沒多久,李明非就卷入了一場經濟案件中遠逃他鄉。
一家人晴天霹靂般陷入了愁雲慘淡的狀态。
那幾年朱慧娟一個人帶着年幼的李悟東躲西藏,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就這麼熬過了幾年,李悟六歲那年,李明非被平反了,他從海外回來,用這幾年攢下的錢重新做起了生意,後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還開起了貿易公司。
一家人的日子又開始越過越紅火起來。
但這樣的生活沒過上幾年,朱慧娟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去世了。
她去世那年,李悟正好滿十歲,不大不小的年紀,曉了一些事,但也懵懵懂懂。喪禮上他呆呆地跪在朱慧娟的靈前,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李明非痛失愛妻,哭得撕心裂肺,幾度暈厥過去。
喪禮過後,父子倆相依為命,日子就這麼過了八九年。
原本以為生活還是會這樣一成不變地過下去。
可就在今年,李明非突然在飯桌上宣布他給李悟找了一個繼母。
繼母是李明非公司裡的實習生,今年大學才畢業,穿得嬌娆,說話也嬌娆。
李悟當然是反對的,但是他的反對沒有用。
李明非很快就和那個女人結婚領了證。
繼母才二十歲出頭,年輕難免脾氣爆,她看不慣李悟,不滿就寫在臉上,三天兩頭地找麻煩。
李悟自然也不是一個脾氣好的軟柿子,從來不會忍着讓着。
一時間家裡鬧得雞飛狗跳的。
前段時間李悟考上了飛行員,李明非卻不想兒子去吃那個苦,依照他的想法,他要送李悟去國外讀個商科,大學畢業回來就進自己的公司學習接管公司。
父子倆因為這個事情鬧僵了。
繼母也乘機又開始找起了他的茬。
李悟煩不勝煩,連夜買了一張車票,直接跑到了朱慧娟的老家。
物是人非,當年李明非給朱慧娟修建的那幢别墅還在,隻是周圍的人和事卻已經完全不是昔日的模樣了。
想到這裡,朱宏輕聲歎了一口氣。
被偷的那塊表是朱慧娟的東西,李悟面上看着淡定,但心裡怎麼可能不在意呢?
可此刻要他開口去安慰對方,朱宏卻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有時候關系越是親密的人越是很難開口去說一些外人能夠輕易開口說的話。
他看着前方少年的背影揚聲問:
“今天晚上去我那兒喝點?”
李悟頭也不回。
“不去,晚上有安排了。”
他拒絕得不留情面。
朱宏眉毛一挑,有些意外,有些好奇。
安排?李悟在這裡幾乎不認識什麼人,他能有什麼安排?
朱宏還沒來得及問。
少年挺拔似小白楊的影子輕輕一晃,轉眼已經消失在轉角處的樹影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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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接二連三地丢東西,最大的嫌疑人自然是消失了好幾年、最近又突然出現、且生活過得相當落魄的三子。
馮村長他們也懷疑三子,但村委會不是警察,沒有權力闖進三子的家裡去找“贓物”,而且三子畢竟祖祖輩輩都是村裡的人,鬧翻了實在不好看。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等,等到人贓俱獲的時候當場逮住他。
但是村委會能等,桑青青可等不及了。
去晚了,怕是吳秀英的兩隻雞都要下鍋煮熟了。
鄉村裡的天總是黑得很早,太陽落山不過半小時,周圍就像蒙上了一層黑布似的,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這樣簡單純粹的黑夜叫人安心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