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掌心有些單薄,但指骨修長,很适合執筆。對方依舊戴着那條半舊的鹿皮手套,摸上去是一層細密短小的絨毛,因缺乏保養變得有些粗硬幹澀,刺得手心癢癢的。
阿祖卡忍不住用了點力氣回握,人的體溫終于慢慢從掌心裡滲了出來,而對方居然容忍着沒有掙脫——也許是擔心他正陷入悲憤中無法自拔,會做出些不理智的事?
救世主無意解釋這個誤會。他是個睚眦必報的人,前世薩曼家族的下場幾乎是禁詞,所有人對此噤若寒蟬,而神眷者本人卻能微笑着談起童年的一切。
“你這家夥看着溫柔可親,說不好是我們中最可怕的一個。”奧雷曾這樣評價他:“小心眼又惡趣味,别人都不知道哪裡惹到你,結果突然倒大黴,還聯想不到你身上去。”
當時他隻是微笑以對,第二天對方就莫名其妙咬了舌頭,還吃了滿嘴最讨厭的火椒。
咳,那時年輕氣盛,現在的救世主比年輕時脾氣好了不知道多少,甚至對上某些髒東西時還能淡然處之,沒有把他們撕成碎片。
髒東西一号正在對他的教授嗤之以鼻:“受邀而來的神學教授遭遇海難,坐在貨箱裡漂流至海岸又被魚尾街人搭救,于是知恩圖報,挺身而出對抗邪惡治安官——布洛迪先生,您在寫劇本麼?什麼時候出演的話請務必告訴我,看在您堂弟的份上我一定捧場。”
教授立即反唇相譏:“薩曼侯爵,您可以問問您的海事官,近期拉曼達斯氣壓帶北移,海上飓風多發,已經有多條航路被迫封鎖,但仍有不少船隻永遠地消失在海上——我于恐懼的祈禱中得到海神歐德萊斯的眷顧,在夏初季風與西岸洋流的幫助下一路漂流至灰橋港附近海岸。如果您需要的話,我甚至可以為您展示在貨箱裡被海浪撞出的傷口。”
他十分氣人地微微擡起下巴,語調是貴族一貫的優雅冰冷:“我不明白您為何要對一位同樣流淌着尊貴銀色血液的貴族的死裡逃生加以嘲諷,但我願意相信,這隻是源于相關知識的匮乏,而不是缺少對于同血緣者的良善之心。”
薩滿伯爵頓時被氣得臉色發黑,還要礙于米勒主教的在場不得發作,隻得皮笑肉不笑道:“年輕人就是脾氣直,伶牙俐齒的。”
他提高了聲音:“那麼,是哪位勇敢的水手救起了輝光教廷的客人?請站出來,他需要得到特别嘉獎。”
魚尾街人面面相觑,光看薩曼伯爵的黑臉,所謂“特别嘉獎”恐怕不是什麼好事,諾瓦瞧見斯卡波船長站在人群中,憂慮地注視着他,已經準備走上前來。身旁的神眷者似乎老實了,他不動聲色地松開手,面無表情地回答道:“閣下,他不是一位水手,而是一位善良的搬運工。”
米勒主教饒有興趣地接茬問道:“哦?那麼這位搬運工現在在哪?”
薩曼伯爵忽然誕生了不妙的預感,但是他無法操控黑發青年的口舌:“很不幸,當時我因高熱昏昏沉沉,他為了替我買藥無錢交稅,與治安官争執了幾句便被稱為‘暴民’,恐怕已經死在了牢獄裡。而他的妻子洛斯抱着尚在襁褓的兒子因絕望自焚,魚尾街的盡頭甚至正留存着一大一小兩具焦屍——這就是我站出來的原因。”
圍觀的人群頓時騷動了起來。
“班尼?”一名碼頭搬運工嚷道:“怪不得幾天前他偷偷從海邊撿了個大貨箱,我問他裡面有什麼,他卻不告訴我。”
另一人接口道:“沒錯,他還去買了不少藥,好像是說妻子生了病。”
“他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擔心我是被仇家所害,這才一直隐瞞我的存在——可是如此善良淳樸的人卻被治安官污蔑為‘暴民’,妻子慘死街頭。”布洛迪先生的聲音格外低沉,平靜無波的講述卻顯露出極為悲怆的感染力:“米勒閣下,光明神叫我們謹記恩情,滅殺那些恩将仇報之人,我又怎能踯躅不言,眼睜睜瞧見我的恩人一家被貪婪卑鄙的走狗所害呢?”
“——我以諾瓦·布洛迪之名宣誓,我接下來所說的一切皆為親眼所見。灰橋港治安官強征毫無依據可言的空氣髒污稅,将無錢交稅的平民逼為妓.女和礦奴,稍有異議便直接抓走處死,間接導緻一對無依無靠的可憐母子因絕望自焚——于是魚尾街人的憤怒終于響徹此地。”
如此驚心怵目的慘劇觸動了在場所有人的心弦,附近遠遠觀望的居民都躁動起來,有人已經忍不住對着治安官破口大罵。
“畜牲!”
“真是無恥!”
尼特·薩曼尖叫起來:“你撒謊!”
他氣急敗壞地一把扯過一旁治安官的衣領:“你們說!去抓那些帶頭鬧事的暴民時有沒有瞧見他?!”
幾個手下驚恐地搖着頭:“署、署長大人,天太黑了啊,我們也沒看太清啊——”
不過是挑些看起來強壯的漢子抓走應付差事罷了,他們甚至不知道班尼是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