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着破舊灰袍的身影從巷子深處走出。
來者又高又瘦,全身上下僅露出蒼白的下巴,像個從迷霧中浮現的幽靈。
西塔握緊了戰斧的手柄。對方看起來是個弱雞,大概可以一拳打死仨,就像那些隻會尖叫不會逃跑的平民與奴隸一樣。很何況黑鲸傭兵團的其他傭兵正潛伏在附近,随時都可以一擁而上——但是不知為何,莫名的恐懼感從他的靈魂深處滲了出來,仿佛在陰雨天不斷滲水的石壁。
“下午好。”那人用非常純正地道的當地口音說,聲音沙啞低沉,聽不出年齡。
“誰他媽的和你下午好,”傭兵團團長陰狠地說,誰也看不出他心裡的不安:“你這裝模作樣的狗屎。”
但是對方好像壓根沒聽見那粗俗的辱罵。
“我想知道關于‘龍巢寶藏’的信息。”他的聲音非常平靜。
“你可比其他蠢貨膽子大多了,居然敢直接來問老子。”西塔稍微松了口氣,面上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但是老子他媽的為什麼要告訴你?”
“不,我沒有在問你,你可以不必說話。”那人冷淡地說,微微擡起頭來,那條寬大的兜帽之後,西塔再一次覺察到仿佛能深入靈魂的探究感:“你昨晚潛入了海神殿附近海域,上岸後進入神殿,直到中午與其他人會和。夜晚是屬于黑夜與死亡之神的,海神殿祭司不會接見外人,但你還是進去了。你本可以打暈那些祭司,不過你沒有——你所求的不是錢财或人命。”
他在說什麼?西塔驚悚地瞪着他,随後惱羞成怒地發現,随着對方一步步逼近,自己居然被這個高瘦的男人吓得連連後退。
“灰橋港的海神殿坐落在一片臨海的巨型岩礁之上,海神的祭司求得神谕後,會将神谕刻在鲸魚的肋骨上,再沉入神殿之下的海水。你下潛去看,可是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你沒有帶刮去甲殼類動物的刮刀,所以也許是一塊新的鲸魚肋骨?你認為海神殿祭司應該在近期得到新的神谕,但是沒有,你對此感到困惑而焦慮,以至于不惜私自闖入神殿,想要看看是不是祭司們還沒來得及纂刻……”
“——閉嘴!”
西塔揮舞着戰斧朝着那人砍去,但是對方的語速實在太快了,他依舊未能阻止那些令人悚然的字句。
“你曾經意外瞧見了海神神谕,也許是因為一場大潮。和龍巢寶藏有關?不,所謂‘龍巢寶藏’是你編造出來的謊言,你希望借此為自己的行為編造動機,并将衆人的目光引向遠海。”
戰斧呼嘯着襲向脖頸,灰袍人沒有閃躲,但是西塔驚愕地發現斧尖隻能堪堪抵在距離對方身體三指的位置,再也壓不下分毫,他隻得被迫聽着那人輕描淡寫地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
“——你所瞧見的神谕,是灰橋港會出現一種具有時效性的‘寶藏’,隻是神谕過于模糊,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黑鲸傭兵團團長臉色慘白,如同死屍,豆大的汗珠從他頭上滲了出來。
這人絕對是一名術士,他想,也許還是早已隕落的命運女神拉莫多留下的那些瘋瘋癫癫的信徒。傭兵團團長想要召集他的團員一起對付這人——但是他隻聽見對方厭倦地點評了一句“無趣而拙劣”,然後這個壯碩的男人忽得雙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赫赫喘着氣,跪倒在灰袍人面前。
沉重的戰斧從他手中脫落,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那柄戰斧就像是被無形的存在托住了,另一人從陰影中走出,他的身後飄着黑鲸傭兵團的其他傭兵,如那柄戰斧般近地懸浮着,已經不知死活。
“教授,他對您還有用麼?”
西塔于窒息的痛苦中聽見來者語氣輕松地詢問灰袍人,就像在問廚餘垃圾要怎樣處理。
“沒有了。”教授冷淡地說:“謹慎起見你可以再審問他一次,雖然我不覺得他還知道更多有用的東西——随便你怎麼做,不必在意我。”
結果還是被溫和地趕出來了。
諾瓦站在巷口,仰起頭來,盯着從狹窄的天空掠過的淡灰色鳥群。
巷子深處很安靜,安靜到瘆人,聽不見骨肉碎裂或哀嚎慘叫的響動——也是,神眷者不喜歡血腥味,好處就是對方應該不會搞得血呼啦差,導緻犯罪現場等會兒難以清理。
諾瓦發現自己還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這個世界同化了。另一個世界的他雖說同樣對他人、甚至對自己的生死持冷漠态度,但也不至于直接詢問同伴是否要對一個人進行刑訊逼供——盡管對方手上大概率有人命且試圖殺了他——還心如止水地思考等會兒該怎樣幫人善後。
說到底他也隻是個被外界賦予的枷鎖驅趕着向前走的庸人罷了。
諾瓦·布洛迪甚至想不太起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名字。他的故鄉離他越來越遠,二十多年的人生幾乎是一種幻覺……唯一的好處是他還能思考,不斷地思考,他不再被困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滌綸片基上的黑藍成像裡,他的大腦是自由而健康的,而不是一點點失去感知能力,被捆在病床上,成為一具活着的屍體。
舌尖再次舔到了手套,黑發青年皺了下眉,将不自覺抵在唇邊的手指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