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色的琉璃盞照亮了一方屋檐,輕紗帳幔,代表皇室的龍紋繡于其上,一人身披龍紋黑衣,沉默地站在窗前。
一名衣着單薄的女子正雙膝跪于他身後,她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不論走到哪裡都是男人們追捧的對象,在這人面前卻把姿态放的極低,幾乎要把頭埋進地裡。
她的語氣堅定而決絕:“望陛下恩準!”
黑衣人猛地一轉身,翩飛的衣袖帶起一道淩冽的劍氣,狠狠地砸在她身邊,劍痕入地,深不見底,足以彰顯他此時的怒氣。
他聲音淡淡:“你讓朕封你為妃,借被你迷惑之由鏟除世家,再賜你一死以平朝臣之憤,對嗎?”
绮連漪極力克制着顫抖不已的手指,把頭埋地更低了一點,她不敢看此時帝君的臉色,隻得小聲的應了聲:“是。”
黑衣男人周身的氣勢驟然壓下,身邊劍風密布,幾乎下一秒就要将人千刀萬剮。他的話像摻了冰碴:“犧牲女人以換家國大業,你把朕當成什麼了!”
绮連漪在這樣的威壓下冷汗涔涔,卻仍堅決地直起身,望向眼前人。
“陛下,不破齊舊,無以立新。”
這句話并非由绮連漪所說,而是一道平靜的男聲。
在與兩人一屏風之隔處,一道同樣漆黑的身影正安靜地站在黑暗裡,無聲無息。
他轉了轉纏在手腕上的鎖鍊,似是在歎息:“如今世家當道,阻止變法之路,民衆仍飽受壓迫,難以維生。您想要在這朝堂站穩腳跟,澤福萬民,就必須将其鏟除。”
“我們這一路犧牲了太多的戰友與親人了,陛下,聽聽她說的話吧。”
說話的人正是武空岚自己。
樹影婆娑,遮住了照入室内的月光。隻見被稱為帝君的人在黑暗中沉寂了很久,終是微微向後退了一步,似乎是做出了某種妥協。
他極快地收斂了剛才憤怒的情緒,望向跪在地上的绮連漪,問道:“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我隻想要我的故土不再受剝削與戰火侵擾,我想要如今世家之首的江家人血債血償,死無葬身之地!”
恨意在绮連漪柔美的眸子裡熊熊燃燒着,連帶着讓她對眼前人的恐懼都被沖淡的許多。她指甲扣進肉中,緩緩提起自己不願回憶的往事:“民女年豆蔻時出閨閣,本應入學堂,卻因容貌惹江家分家的小兒子觊觎,為護我,父母兄長皆死于其家仆之手,抛于街市供衆人評論,野狗分食。這事傳到本家耳中,他們竟為息事甯人,想要連帶漣漪所在村子也想一同覆滅。民女無能,難以與修者相抗,幸得半路被岚大人相救,才撿回一條命,正巧得知陛下為江家霍亂朝綱、觊觎皇權而苦惱,才鬥膽出此下策。”
黑衣人瞥了眼屏風,似乎在等待什麼。可屏風後不聲不響,沒有給出任何他想要的解釋。
他沉默良久,問道:“即使是被人诟病,遺臭萬年,你也願意嗎?”
绮連漪的聲音裡仍不見一絲猶豫,她說:“民女無悔。”
聞言,黑衣人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側身面向屏風,輕聲問道:“這也是你的意思嗎?”
屏風後的武空岚像是被一股郁氣堵住了似的,一顆心難受地幾乎要摔到地上。他張了張嘴,終究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我知道了。”那人已經從他的沉默裡得到了答案,他又背過身去,應允了绮連漪的請求。
此後百年間,妖妃橫空出世。
她借盛寵刁蠻驕縱,沒有什麼是她不敢得罪的,同樣沒什麼是她不敢殺的。
江家的幼女傾慕帝君已久,便趁人不注意偷偷翻牆而入,本是想要在帝君常去的蓮花池造一場“偶遇”,搏得帝君歡心,卻不知怎麼被妖妃先一步知道。
她笑意盈盈,美得不可方物,撩起衣袖,露出白嫩如脂的小臂,将那江氏女死死地按在潭底的淤泥裡,每一分鐘放她擡頭呼出一口氣,然後再按入其中,時間延長至兩分鐘,三分鐘……整整一個時辰,那江氏女的頭淤泥裡堵了十五分鐘後,終于不動了。
绮連漪并未就此停手,她将一瓶藥水倒上那女子的身體,那已經青紫的皮膚便随之溶解。本該死去的女人突然瘋狂地慘叫起來,江家留給她的假死藥與護體的靈器都在這一瓶藥劑的作用下融化的無影無蹤,連靈魂都被侵蝕了個幹淨。
直到最後一根發絲溶解,绮連漪終于停手,她平靜地收起藥瓶,向一處空地輕輕颔首,随後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
那片地上什麼擺設都沒有,有的隻是一隻飄然翻飛的蝴蝶。
此刻的武空岚身處邊疆,日複一日地與蜂擁而至的晦物厮殺着。他借蝴蝶的眼目睹了這一切,暫且放下了一顆心,又再次投入了無休止的戰場中。
他不知道的是,沒過多久,有人很快出現在了此處,毫不猶豫,斬下了蝴蝶的翅膀。
借各處動物的眼睛,武空岚看到了許多,江家因痛失愛女向绮連漪發難,绮連漪便借盛寵嘲諷,并借機将皇權與世族的矛盾丢到前台。
帝君則借此聯合江家死對頭打壓,削減江家勢力,扶持自己心腹與其他世族,平衡幾方勢力。同時一改之前絕不納妃的原則,接高官家的女兒入宮,若有二心便借绮連漪之手除去,再由派人上門緻歉慰問,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幾方勢力也就這麼被均衡了下來。
再過幾年,不知鏟除了幾家頑固沉疴後,整個朝堂被肅清,無人再敢與皇帝唱反調。當然,也難有人願意将自家女兒塞入後宮,生怕在哪惹了貴妃,落的個身死家破的後果。
此時的江家已徹底失勢,家中數年沉積的家底汩汩流入皇室,被盡數收入帝君之手。
變法之路推行的十分順利,帝君一人手握重權,一呼百應,開學堂、廣應試、減徭役、濟災旱,僅僅幾十年,阖國便空前強大。
隻是,妖妃卻始終是君臣間的一根刺,因她後宮亂政,這些年間敢于進谏之人驟減,每次進谏的臣子都是冒死而谏,實屬令人心寒,若非帝君許予諸臣的好處不減反增,這朝臣們大概是早就以身體為由告老還鄉去了。
于是,到了妖妃退場的時候。
暫代将軍一職的武空岚在剿滅一處魔道駐地時僞造了一紙绮連漪與魔族勾結的證據,給她安了個魔女的身份,合理地解釋了為什麼她身為民女卻千嬌百媚、飽讀詩書,輕而易舉地否定了她近百年來的努力,決定了她的結局。
最終,在迎春之日,绮貴妃绮連漪在萬民的見證下自刎于摘星樓上,死在了阖國最熱鬧的那天。
君臣間的隔閡自此消除,河清海晏,山河清明。
武空岚回憶起這一段,隻覺得憋屈。不止是因為绮連漪的努力無人記得,還因他看到了讓绮連漪記挂了一生的村落被江家殘黨反撲洩憤,村中人被欺辱折磨緻死。那時他與帝君一個在邊疆,一個在朝堂之上,當得到消息時已是兩天之後。
江家雖落沒,但拼死一搏的勢力仍難以抵擋,下毒、煉蠱,種種陰招層出不窮,皇家派去守着村子的侍衛們拼死戰鬥到最後一刻,也隻救出幾人。那位老村長眼睜睜地看着村子被屠戮一空,最終也隻是長歎一聲:“貴妃啊,您已錦衣富貴,為何不還鄉看看呐。”
帝君聞此自然是震怒,卻又不能公然滅江家九族,于是便由他派出了自己手下的一波勢力。
白發的魔女笑意吟吟,熟練地指揮着回溯的咒語,将江家的殘黨與同謀一個個揪出,再把他們碎屍萬段,讓鮮血潑灑在整個村子中。此後,世上再無江家。
绮連漪從曆史的舞台退卻,帝君則仍身處高位,直至女帝連珠成長起來後,他才功成身退。
記憶就這麼模糊地卡在了這裡,對于這之前之後的事情,武空岚是一點印象也無。